謝嘉文的歡喜壓抑不住。
很快,謝嘉文幾人被舉薦去州學的消息傳遍學舍。
幾家歡喜幾家愁。
青陽很失望,連找幾個人打聽,確定謝嘉琅沒被選上,肩膀一垮,垂頭喪氣地回房。
窗前燈火朦朧。
謝嘉琅回房後繼續看書,麵色一如平時,嚴肅而專注,沒有表情。
“郎君,您明明得了甲等!”
青陽快要氣哭了,他服侍謝嘉琅,比彆人更清楚謝嘉琅有多刻苦,謝嘉琅沒得甲等就算了,明明得了甲等,也答出了先生的問題,卻沒資格去州學,他不服氣!
謝嘉琅低著頭,手指翻動書頁,道“天不早了,你去睡吧。”
語氣平淡,既無怨憤,也無傷悲。
他天生疾病,在漠視嫌惡中長大,知道自己和彆人不一樣,同樣的目標,彆人走幾步就能達到,他得繞很多圈。
那他就一步一步走過去。
彆院。
謝蟬回屋,謝六爺還沒回來。
她去裡間換下男裝,正梳著頭發,院門一陣響動,謝六爺回了。
謝蟬散著頭發迎出來,謝六爺滿身酒氣,走一步路晃三下,他生得胖,兩個人都攙扶不住他。
“去盛碗醒酒湯來。”
幾個人合力把謝六爺抬到榻上,謝蟬喂他喝醒酒湯,抓一塊酸梅要他含著。
酸梅奇酸無比,謝六爺清醒了點,抹一把臉,揉著眉心,“團團回來了?”
謝蟬應一聲,叫仆婦打來熱水,為謝六爺脫下靴子和襪子,把他那雙難聞的大腳搬起來放進木桶裡泡著,爬到榻上,跪坐在他身後,幫他揉肩膀。
“爹爹辛苦了。”
最近謝家布鋪的生意不太順利,謝蟬常常看賬本,發現鋪子積壓了一批布,賬上的錢周轉不過來,謝六爺才不得不天天出去催收一些陳年舊賬。
浮腫的腿在熱水裡一泡,謝六爺頓時覺得鬆快不少,笑道“還是團團疼爹爹。”
“那是!”謝蟬笑著捶他肩膀,“阿爹,灶下砂鍋裡燉了你喜歡的酸蘿卜魚頭湯,你要不要喝點?”
謝六爺今天一天都在應酬、求爹告娘,酒喝得多,飯沒吃多少,泡著腳,人緩過勁來,點頭,“先盛一碗。”
魚湯、鹹菜和飯送上來,謝六爺抓起碗準備直接倒湯泡飯吃,謝蟬按住他的手,“阿爹,慢些吃。”
謝六爺成天在外忙活,怕耽擱時間,吃得隨便、吃得匆忙,有時候頓頓鹹菜饅頭,對身體不好。
女兒跪坐在小案旁,烏黑頭發披散,白皙小臉緊繃,一本正經地關心自己,謝六爺滿心柔軟,樂都樂飽了,笑著應道“好好好,聽我們家團團的!”
他慢慢吃飯。
謝蟬坐在一旁擺弄風箏,在燕子尾巴上綁幾串綴小鈴鐺的穗子,風箏放出去能發出清脆的鈴音,很好聽。
“今天去看大郎和二郎了?他們怎麼樣啊?”
“長兄和二哥都很用功……我今天和長兄去城南了……”
謝六爺眉頭一皺。
小娘子去那種地方拋頭露麵有些不合適。
謝蟬忙辯解道“我穿著男裝去的,長兄原先不肯,我非要去,長兄隻好帶上我……阿爹你看,風箏是長兄買給我的……”
謝六爺沒生氣,溫和地道“團團,你現在年紀小,不要緊,以後大了,就不能這樣了,你看看你三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謝麗華定親之後一個外男都不見,連從小一起玩的表兄弟來做客都避開,二夫人很得意,覺得女兒是江州最賢良淑德的小娘子。
說起這個話題謝蟬就氣悶。
每個人都告訴她小娘子長大後要安心守在內宅相夫教子,不能拋頭露麵。
謝六爺看她不高興,趕緊哄她“團團乖,想去哪裡玩,爹爹帶你去,外麵世道亂,壞人多,爹爹是怕你被欺負了。”
謝蟬不說話。
謝六爺嚇唬她“外麵有拐子,專門拐生得漂亮的小娘子,我家團團這麼漂亮,被壞人拐走了,爹爹怎麼辦啊?”
謝蟬氣笑了,這話拿去哄謝寶珠才有用。
她不想總在內宅待著。
外麵的世界對女子更苛刻,但是也更自由。
她想著自己的心事。
謝六爺以為她不生氣了,繼續吃飯,瞥一眼她手裡的燕子風箏,若有所思。
謝蟬和大郎感情很好。
女兒從小懂事,和誰都能相處得來,但是謝六爺了解女兒,她隻會向最親近的人撒嬌,越親近誰,在誰麵前越像個孩子,她和謝嘉文平時關係不錯,可她從來不會纏著要和謝嘉文一起出去玩。
大郎那孩子的好壞,謝六爺暫時看不出來,女兒喜歡和大郎一起玩就一起玩罷,反正大郎的怪疾不會傳染,多一個哥哥疼她總不是什麼壞事。
況且大郎也可憐。
“今天的賬沒收完,我明天還要忙,你就待在布鋪裡……不許去縣學!大郎要讀書上課的,彆打攪他用功。”
謝蟬點頭答應。
第二天謝六爺出門,謝蟬給他包了些糕點,要他帶著喝酒前吃。
和縣學離得近的這家謝家布鋪也是染布作坊,後院幾排大染缸,一樓當庫房用,二樓是賬房。
謝蟬坐在賬房裡打算盤。
剛開店沒一會兒,窗外傳來一陣吵嚷聲,夥計奔進院請主事的掌櫃出去,掌櫃去了一會兒,吵嚷聲不僅沒停下來,反而更大聲了,還有摔打椅凳的聲音傳來。
謝蟬蹙眉,派進寶出去找謝六爺。
進寶在外麵找了一圈,叫人回來送口信,說不知道謝六爺去了哪家收賬,他隻能一家一家找過去。
外麵的吵嚷一直沒停,遠近的人都聚到鋪子門口看熱鬨。
謝蟬在內院都能聽見外麵亂哄哄的叫喊聲。
仆婦怕嚇著她,要把院門鎖上。
謝蟬攔著,下樓,叫來外麵小夥計問“外麵在吵什麼?”
小夥計擦一把汗,回答說“潘家和嚴家來取之前定下的布,潘家先來,櫃上先給了潘家,嚴家不依,鬨起來了,櫃上說讓他們一家一半平分,他們兩家都不依,在鋪子裡打起來,掌櫃的勸不住。”
仆婦補充道“九娘,潘家和嚴家以前因為爭地鬨過,兩家人見麵就眼紅的,前一陣潘家人打了嚴家人,還鬨到衙門去了。”
謝蟬問“那他們今天爭布隻是為了鬥氣?”
小夥計搖頭,“也不是隻為了鬥氣,潘家和嚴家下個月都要嫁女兒,看中咱們家新出的布花樣好,說是獨一份,給誰家,另一家就鬨,怕被搶了風頭,讓他們分,他們又不肯用一樣的,兩家都不賣吧,他們就要砸咱們的鋪子。”
謝蟬沉吟,雖然兩家不講理,但是謝家開門做生意,隻能受著,現在既然兩家不是為了找借口打架,那還有商量的餘地。
剛鬆了一口氣,院門前響起匆忙的腳步聲,夥計探頭進來道“九娘,外麵潘家和嚴家真打起來了,都打破頭了!掌櫃的要我們送你出去避一避。”
仆婦急得臉都白了。
謝蟬想了想,搖頭。
謝六爺不在,必須先想辦法穩住兩家人,等謝六爺回來再做打算,不能讓他們這麼鬨下去,要是鬨出人命,按大晉的律法,謝家脫不了乾係。
“庫房裡還有其他新鮮花樣嗎?”她問。
小夥計搖頭,“都是舊樣子,咱們的鋪子比不得範家的。”
範家是江州最大的布商,他們家有官府織造署的路子,花樣最多。
謝家販賣的貨物種類很多,什麼都賣,不單做布匹生意,布匹花樣沒有範家的多。謝蟬聽周氏提過,謝家最賺錢的生意是二房和大房的,布匹這一塊謝六爺管。
這些天謝六爺到處奔波,很辛苦,要是布鋪出了什麼岔子,他在家裡抬不起頭。
謝蟬下定決心,道“我出去看看。”
仆婦們嚇得不輕,慌忙攔著。
謝蟬道“我一個小孩子出麵,他們難道還能打我不成?”
夥計也嚇一跳,沒敢做聲,謝蟬要他們跟著自己,抬腳往外走。
鋪子裡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抄凳子的,抓著茶盞互相扔的,拽成一團在地下滾來滾去廝打的,扯著一匹布不肯放手的……
掌櫃和夥計跑來跑去,勸勸這個,拉拉那個,根本拉不過來,急得跳腳。
謝蟬示意夥計。
夥計提著一麵大銅鑼跑到人群中間,咚咚幾聲用力敲響銅鑼。
眾人廝打的動作頓了一下。
夥計繼續敲,一邊敲一邊滿場打轉,最後停在潘、嚴兩家主事的人身邊,對著他們的耳朵敲。
兩個主事被吵得腦仁疼,停下手捂耳朵。
謝蟬趁機上前,朝兩人行禮,道“家父不在鋪子裡,櫃上夥計招待不周,讓叔伯受委屈了,小娘子不勝惶恐,叔伯們家中大喜,彆為一點小事傷了和氣,先停手吃杯茶,等家父回來再做計較,如何?”
兩人沒料到謝蟬會出來,愣了一下,看她一張粉妝玉琢的臉,玉雪可愛,年紀又小,倒不好像推搡掌櫃那樣推她,也不好用汙言穢語罵她,一時都遲疑了一下。
謝蟬朝掌櫃使眼色。
掌櫃會意,和幾個夥計一起,飛快架住兩個主事的胳膊,把人拖到裡麵兩張桌案前按著坐下。
“快上茶,上最好的茶!”
其他夥計四下裡散開,把潘家、嚴家下人拉開,掌櫃帶著夥計往中間一杵,隔開他們。
香茶端上來,兩個主事不好再動手,冷笑著吃茶。
潘家主事把茶杯往桌上一撂“這布隻能賣給我們潘家!”
嚴家主事猛地一摔茶蓋“滾!我們家也下了定金,隻能賣給我們嚴家!”
眼看兩人又要打起來,掌櫃冷汗直下。
謝蟬掃一眼地上散落的布匹,笑道“這花樣喜慶,難怪叔伯們都喜歡,不過叔伯們彆急,我們鋪子還有其他喜慶花樣,做鋪房的被褥帳幔最好,隻是還沒有刻版。”
兩個主事聽到刻版二字,打量謝蟬幾眼,“看你年紀小,也懂這些?”
謝蟬想拖延時間,點頭道“家父教過一些,叔伯見笑了。”
嚴家主事狐疑道“真有新花樣?範家的我們也看過,沒有這個喜慶。”
謝蟬心道,原來範家的他們也不滿意,難怪非要搶。
謝家兩家都賣,他們不同意,兩家都不賣,他們也不同意,隻賣一家,另一家不同意,還真是難纏。
她示意夥計取來紙筆,走到案前,道“我看過粉本,可以給叔伯畫一個大致的樣子。”
說著話,她執筆在紙上畫起來,畫的是一幅花鳥圖,模仿前朝一位宮廷畫師的畫作,先依次畫出春夏秋冬的四時花卉,寓意四季如春,再畫上展翅飛行的綬帶,在枝頭棲息的翠鳥,銜泥築巢的燕子,紙上一片生機盎然。
謝蟬畫得很慢,卻沒有人出聲催促她,她索性慢慢地畫。
等謝六爺和進寶急匆匆趕回布鋪時,布鋪門口看熱鬨的人群已經散了,幾個夥計正在收拾一地散亂的貨物。
謝六爺問“人呢?”
夥計伸手往裡指。
謝六爺茶都沒喝一口,衝進裡間,屋裡黑壓壓一片腦袋,所有人都圍在長案前看著什麼,一邊看,一邊互相低語。
人群最當中,謝蟬立在案前,揮毫落紙,勾勒花鳥。
謝六爺呆了一呆,嚴家主事先看到他,兩手一拍,搶上來道“這批新布,我們嚴家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