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我一下。”李學武小心翼翼地往外挪了挪被乾兒子手壓著的胳膊,可這小床實在是太小了,他怕有動靜給孩子吵醒了。
周亞梅嘟了嘟嘴唇,故作不滿地輕聲嗔道:“看你們爺倆這麼親,你就在這睡好了。”
“這醋你都吃?”
李學武拉了她伸過來的手坐起身子,等站起來的時候順勢親了她一下,笑著問道:“現在不酸了吧?”
“去你的——”周亞梅輕輕推了他,嘴角帶著笑意地嗔道:“誰稀罕你似的。”
雖然是這麼說著,可拉著李學武的手卻舍不得鬆開,是伸另外一隻手關的床頭燈。
夜幕之下,星光璀璨,月光朦朧。月色透過窗簾的那一點點餘光已經影響不到她的主動,似是黑夜也遮蓋住了她的羞紅,以及久旱逢甘霖的急切。
李學武被她拉著回到主臥,當門關上的那一刻就是吹響號角之時,戰鬥已經開始。
***
“秘書長好,我來接您。”
幾乎是一宿沒睡,可張恩遠依舊神采奕奕,好像煥發青春了一般,站在彆墅小院的門口跟個小夥子似的。
李學武打量了他一眼,自己選的秘書看起來可比今天早晨的周亞梅更精神,難道他也經受雨露的澆灌了?
這麼說也沒毛病,男人隻有經過權力的滋潤才能長成參天大樹,遮風擋雨。
“不用這麼麻煩,在車裡等我就行。”
李學武從送他出來的周亞梅手裡接過公文包,又隨手交給了張恩遠,淡淡地交代道:“晚上不用等我了,你們先吃吧。”
“好,路上注意安全。”
周亞梅身上還穿著圍裙,看不出身材好壞,可從長相到聲音,張恩遠都能用腳趾頭判斷這是個大美人。
他是萬萬不該揣測領導同這位的關係,隻低眉順眼地接過領導手裡的公文包,轉身往汽車邊上等著去了。
從昨天下午廖主任找他談話,當對方提到新來的冶金廠一把,也是集團的秘書長要用他當秘書時,他的腦子就嗡嗡的。
不是大腦缺氧了,是有種不現實,是虛幻的,好像是一場夢的感覺。
自己是怎麼從廖主任辦公室裡出來的他都不記得了,就更彆提隨後廖主任又說了些什麼。
他回到辦公室一直呆呆傻傻地坐著,直到下班鈴聲響起,徒弟馬寶森回來叫醒了他。
他沒睡著,可像是在做夢。
再一次拉開抽屜,看了看裡麵領導辦公室的門鑰匙,這才又一次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也不是新兵蛋子了,可歲月蹉跎早就磨平了他的棱角,將他年輕時候的銳氣消耗一空,哪裡還有欣喜若狂的勁頭。
麵對徒弟的詢問,他隻長歎了一聲,這便收拾東西回家。
一切如往常一樣,媳婦及時將飯桌擺上,又麻利的炒菜下鍋,同時催促正在寫作業的兒子給他端溫好的酒。
他在家不能說是皇帝一般,那也至少是個大爺,因為他全家都指望著他過活。一個人掙錢養全家就是這麼硬氣。
頭一回的,當兒子有些不耐煩地端著酒盅和酒壺過來的時候,他對正端菜上來的媳婦說道:“從明天開始不要溫酒了。”
他媳婦以為自己幻聽了,愣愣地看著他,就差伸手來摸他的額頭看看他是不是高燒燒傻了。
這酒從他爭副科長失敗那時候便開始喝,喝了這麼多年說不喝了?難道是嫌棄這酒不好喝?
他媳婦剛想問他是不是換酒,他卻是抬起頭兩眼溫蘊著淚水,抿著嘴角有些激動地說道:“不喝了,往後都不喝了。”
“你咋地了!”他媳婦兒臉色唰地就白了,連手裡的炒菜鏟子都拿不住,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模樣的老張不像是範進中舉,倒像是病重不治,像是馬上要交代後事一般,能不嚇人嘛。
老張見自己有點過了,趕緊拉住媳婦的手,將自己今天的遭遇講了一遍。講到最後他都忍不住落下淚來。
沒有進步,他還是辦公室裡的秘書,還是副主任科員。可從今天起,他是集團領導的秘書,副主任都指使不動的科員。
甭說是副主任,就是辦公室主任在同他談話的時候都是兄弟長,兄弟短的,說的都是以往的義氣,往後的交情。
機關裡眾生態是社會上最顯示的寫照。剛畢業的時候你是滿懷夢想和憧憬的人,在這裡打滾三年你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不人不鬼了。
老張家裡這頓飯足足吃了兩個小時,他哭完他媳婦哭,他媳婦哭完他又哭,兩口子是要把這二十年的苦悶都哭出來才罷了。
他不敢有一朝權在手,眼前都是狗的張狂。老張深知能被秘書長選用作秘書,他沒有任何長處。唯一能解釋得通的隻有他的年齡,以及對冶金廠和鋼城的了解,再無其他。
今天早晨他提前趕到單位,消息早就傳開了,一路上都有人熱情地同他打招呼,耳朵裡哪裡還有往常的“老張”二字。
叫張主任的頗多,有點交情的更是連張哥都喊出來了,他都聽麻了。
不是聽多了招呼聲麻了,而是聽了太多肉麻的話,耳根子都麻了,這是他這輩子聽的好話最多的一天。
當然了,他也知道自己是狐假虎威,要不是被秘書長選為秘書,誰能看得起他,當他還是個人物了。
所以來到單位一點都不敢馬虎,先是給領導辦公室換好了開水,又認真打掃了一遍衛生,泡好了熱茶,這才叫了於司機。
等他下樓的時候於喆已經在樓下等他了,兩人見麵頗有些尷尬,昨天的交鋒還曆曆在目。
隻是於喆進入狀態比他快,笑著打了聲招呼,一路上再沒有一句廢話。他不開口,於喆也不說話。
兩人隻初步溝通了接下來的合作細節,再沒有其他閒話。
到了彆墅門口,於喆更是連車都沒下,隻按了兩聲喇叭,便等在車裡,這倒像是集團司機該有的譜了。
張恩遠昨天晚上已經把秘書應該做的工作細節都捋了一遍,在腦海裡場景模擬重複了無數遍。
就連人家求他辦事,通過他給領導送禮,以及外勤等特殊情況他都想到了,是把這半輩子見過的秘書優缺點都過了一遍。
所以李學武看到的便是謙恭守禮,謹言慎行的合格秘書模樣,這也正是他來遼東以後需要的秘書模樣。
正如他同董文學講的那樣,他是來做事的,不是來扯淡的,教育秘書這種事往後不會再有集團工作時候那樣的空閒時間。
在集團他能決定的事不會超出綜合管理部,甚至綜合管理部都不能完全聽他的命令。
集團秘書長就彆提什麼一支筆的事了,隻有到了遼東,到了鋼城才真正有了這個待遇。
在綜合管理部沒有他的簽字,著急的文件完全可以請卜清芳看過,再轉給分管領導,回頭說一聲就行了。
但在遼東,在鋼城,多著急的事都得等他的批閱,沒有他的簽字什麼事都做不成。
什麼叫一支筆啊?
一支筆的後一句叫一言堂,一個人說了算的那種。
在集團他能批閱的文件價值多了也就一兩千塊錢,多了一定是要經過財務副主任審核的。但是在這裡,他能決定的文件價值三五萬也是,三五十萬也是,甚至是三五百萬。
這不是待遇,這是責任,這是身為決策者在執行組織和集體賦予權利時所要承擔的壓力和權力。
隻有擁有了這份壓力和權利,他才能做工作,做事業,做他認為應該做的工作和事業。
所以張恩遠今天看到的秘書長同昨天又是不同,像是寶劍出鞘,鋒芒內斂卻又殺氣騰騰的感覺。
從上車開始也不見領導笑,更不見領導怒,隻是耷拉著眼皮看著擱在腿上的文件,聽著他彙報今天的行程。
直到他彙報完了,秘書長這才淡淡地講道:“行程儘量精簡,這一周都不要安排外勤,我先看看資料。”
“好的,領導。”老張也已經進入到了狀態,不再稱呼李學武為秘書長,這是有意區彆站在他的角度如何看李學武。
叫秘書長,說明把李學武當成是集團的領導。叫領導,那就是把李學武當做是冶金廠的領導,遼東工業管理小組的領導,也是他的領導。
從辦公室裡選年齡大一點,成熟的秘書就這點好,不用你廢話,他懂你一切的心意。
***
“把遼東工業交給你我是放心的。”李懷德握著李學武的手點點頭,真切地講道:“放心大膽地乾吧。”
“謝謝李主任的支持。”李學武也握了握他的手,講道:“祝您一路順風。”
“好,保重。”李懷德點點頭,這才“依依不舍”地鬆開了他的手,邁步登上了火車。
是的,李懷德此次來鋼城送李學武上任,還是乘坐他那輛專列車廂,依舊不敢乘用公務飛機。即便集團有好些人都乘坐過了,可他就是不用。也沒說怕掉下來,反正就是不用。
沒辦法,老李不用,同行的其他人隻能一起坐火車。香塔爾本來是想拍老李的馬屁,結果老李閃開了,沒拍著。
“學武同誌,再見。”
穀維潔的道彆明顯就比老李簡潔多了,握手過後便也登上了列車車廂。
隨後是董文學,兩人擁抱了一下,使勁地握了握手,這個時候他們也不在乎彆人會不會忌憚他們的關係了。
李學武隨著這趟列車來的,留下了,董文學隨著這趟列車走的,離開了。一走一留,正式完成了交班。
李學武站在站台上,目送著列車緩緩開動、遠去,內心深處有幾分激蕩回應在了臉上,說不出是欣喜還是激動。
從今天開始,他眼前海闊天高,這片土地和天空都將是他實現理想和抱負的見證。
張恩遠站在稍稍靠後的位置,落後廖金會半個身位,同張兢平齊,不驕傲,不氣餒,這也是他今天上任的態度和誓言。
同在站台上送彆的徐斯年、鄺玉生、呂源深等人從遠去的列車上收回目光,紛紛看向了站在那的李學武。
是了,集團的領導走了,集團領導也留下了。
他們這些人裡沒有一個是集團領導級彆的,更沒有一個在集團領導小組辦公室裡有兼職的,看李學武難免會低氣幾分。
隻是看著他那年輕的過分的麵孔又有了幾分不服氣,心裡不免要嘀咕幾句,等著看李學武這三把火怎麼燒起來。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魯迅先生還說過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這就是有些人的心態。
李學武想要整合資源領導他們,至少也得拿出真本事來,讓他們信服,否則誰也不服。
董文學好歹還是集團管委會副主任,副局的排麵還是足夠壓人的。李學武雖然是秘書長,可到現在還是個處級。
這些人裡哪個不是老資格,哪個不是老資曆,哪個又不是處級,都等著正式集團化那天戴帽子呢。
這些話心裡想著,麵上自然不會顯露出來,大家站在這裡還得等李學武做下一步安排。
槍打出頭鳥啊,他們都是老油子了,哪裡會犯這種錯誤。
再說了,跟李學武也不是不熟,這小子心黑手狠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栽他手裡了。
要在業務上過過招,他們沒怕的,可要是拉架子動手,這些人摞起來全上也不夠他一個人揍的。
能讓李學武心服口服是他們的能耐,被李學武揍到哭爹喊娘就不值當的了。所以站台上一個個的都乖巧的很。
“徐主任,你要不要留一下?”李學武先是笑著同徐斯年問道:“晚上一起喝點?”
“子洪同誌也不著急回去吧?”
他又看向了蕭子洪,笑著說道:“昨天李主任他們在,光顧著說話了,大家都沒怎麼喝好。”
“你要喝好,我們就都喝倒了。”徐斯年笑嗬嗬地說道:“你要坑也彆坑咱們自己人,鋼城有的是不知道您威名的。”
“哈哈哈——”眾人齊齊笑出了聲。
今天在這裡的幾位工廠一把手隻有徐斯年和蕭子洪不在鋼城。徐斯年是營城船舶的一把,蕭子洪是奉城機械的一把。
所謂遠道是客,李學武先是問了他們兩個,自然有客氣的意味,但也有親近的意思。
徐斯年同他是老朋友了,機關裡誰不知道他們是把兄弟。嗯,這件事全機關上下都知道,偏偏就他們兩個不知道。
蕭子洪曾經是他在保衛處的搭檔,兩人合作雖然有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可也都過去了。
當初要不是李學武舉薦,他也沒機會來奉城執掌一方。
所以當李學武點到他們的時候,兩人所回應的熱情和親近就直接了很多,也讓今天這場送行有了彆樣的味道。
呂源深同畢毓鼎對視了一眼,內心的震蕩和苦澀就彆提了。李學武剛進紅星廠的時候他和畢毓鼎就已經是廠裡的處長了。
他在財務處,畢毓鼎在調度處,兩人現在混的可好,成了李學武的手下了,這上哪說理去。
他們覺得吃虧,站在一旁的鄺玉生卻神色正常,一點都沒有不平,看向李學武的目光裡也是平常。
“怎麼樣,今天鄺廠長做東?”李學武笑著又看向了鄺玉生,隨後對孔曉博和紀久征說道:“咱們這算是聚義廳了。”
“您還真要落草為寇啊?”
呂源深笑著說了一句,隨後看向紀久征問道:“老紀忙不忙,要是不忙的話就多留一晚上。”
“是要去礦上嗎?”李學武沒在意呂源深的喧賓奪主,順著他的話看向紀久征說道:“要是真忙就改天,有的是時間。”
“沒事,不差一天兩天的。”
紀久征雖然比不得這些老資曆,可他也不是菜鳥,才不會給呂源深當砧板呢,更不會當替死鬼。
他笑著看向李學武回應道:“不過不應該是鄺主任請客,您才是東道主,應該您請客啊!是不是?”
“哈哈哈——”
他不回應呂源深的“關心”和“客套”,反而玩鬨著幫鄺玉生說起了“好話”,好像兩人多麼親近似的。
張恩遠站在不遠處聽了個仔細,秘書長叫的是鄺廠長,而紀總叫的卻是鄺主任,這裡麵有差彆嗎?
今天在站台上,能說話的隻有這麼幾位,像是楊宗芳、竇長芳等人隻能站在一旁吹著冷風聽。什麼叫官大一級壓死人啊,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
工業領導小組的領導們在玩笑,楊宗芳給自己點了一支煙,默默地往遠處站了幾步,楊叔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尹忠耀。
以前董文學在的時候,他們兩個也鬥過一場,不過隨著形勢的變化,兩人之間也多了幾分默契。
集團有李學武盯著,鋼城有楊宗芳惦記著,他們兩個要爭這個位置也是癡心妄想,所以也熄了上進的念頭。
這會兒聽著領導們扯皮,麵上微笑,心裡卻是冷笑。
是了工業領導小組裡不都是領導,是秘書長一個人領導他們所有人,否則就應該叫工業領導小組辦公室了。
站台上不是自己家,也不是集團的會客廳,幾人說笑了幾句,約好了晚上在招待所喝酒,便一起走上了鴻途一號。
火車站的站台,哪裡會容許這麼多轎車上來,李懷德也不會這般高調賣燒,三台鴻途一號足夠用了。
張恩遠緊跟著李學武上了第一輛車,廖金會看了一眼,自覺地往第二輛車上去了。
冶金廠的幾位領導也在這台車上,他目光掃過這幾人,一個個的臉上都刻著冷漠二字。
怎麼?都不想說話嗎?
那是了,剛剛在站台上都沒有他們說話的機會,這上了車哪還有說話的意思啊。
他心思通透,早把這些人的表情變化記在了心裡。
這辦公室主任不好當啊,牆頭草要不得,爬山虎也不成,要不是上輩子造孽,他也不會遭這個罪。
送走了一位一把,自己卻沒有得到任何安慰和交代,這忐忑的心誰懂啊。現在彆說遭罪了,會不會把自己送走都說不定呢。
看今天這架勢,往後的日子消停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