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迎春送殘臘,一年結局在今宵。
當付之棟的小腦袋瓜出現在窗子的玻璃上,還沒等他進門便聽見一陣歡呼聲。
李學武笑著抬起手腕看了看,十一點鐘剛過,這小子還真能堅持。
“很怕晚上堅持不住,下午狠狠睡了一大覺。”
周亞梅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看了兒子一眼,伸手接了李學武的大衣。
這是她幫李學武新置辦的呢子大衣,外麵是呢子料,內裡是皮毛,穿在身上很暖和。
東北的天氣動輒零下二三十度,但凡穿少一點都扛不住,能凍得你打哆嗦,走不動道。
過新年,穿新衣。
不僅給李學武置辦了新衣服,付之棟也是一身新,本打算明早起來穿的,可他又忍不住要炫耀。
唯獨她自己,周亞梅好像並不喜歡豔麗的顏色,連金銀首飾都從未戴過。
不過李學武見過的,她的梳妝台抽屜裡有玉石以及一些金銀首飾,樣式有些古舊。
“這是什麼?”
再從李學武的手裡接過包裝盒的時候,周亞梅的臉上有了幾分意外和期待。
她就算再怎麼掩飾,可目光裡的閃耀也早已經出賣了她。
李學武笑了笑,看著她說道:“新年快樂。”
“這是給我的?”周亞梅沒想到他會給自己買禮物,眼睛都瞪大了幾分。
當然,她從未覺得李學武虧欠了自己,更從未想過跟著他是委屈了自己。
隻是身份所礙,再加上她的牽掛,對李學武始終隔著一層,這一層叫自知之明。
人心都是肉長的,就算不是夫妻,可天長日久總有動情之時。又是在新春佳節的喜慶團圓日,她咬了咬嘴唇,這才沒讓自己更失態。
付之棟有些期待地看向母親,又看了看乾爹,有些不明白他們在乾什麼。
“包餃子了嗎?用不用我幫忙?”
李學武看得出周亞梅的動情,微笑著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邁步進了客廳。
付之棟當然是要跟著乾爹的,看了母親一眼,便跟屁蟲似的去找乾爹表功了。
他睡了一下午,晚上天黑以後便期待著乾爹能早點回來,又是準備鞭炮又是準備火柴的。
直到母親開始包餃子了,他這才耐著性子給母親幫忙。說是幫忙,更多的是重在參與。
每年回姥姥家,母親總是忙裡忙外的不停歇,如果他能多陪陪母親也是解辛苦的。
今年更是如此,有他在,母親說話也有人陪,娘倆做什麼都快。
周亞梅站在玄關,打開李學武帶回來的包裝盒,裡麵是一雙黑色的半高跟皮靴。
這不是內地貨,鋼城的經濟比較京城、奉天這樣的大城市當然不如,但皮子貨還是可以的。
就像李學武的那件大衣,商場裡自然是買不到的,所用材料太過於奢靡,誰又能買得起。
就算買得起,也不會有人去商場裡買。鋼城才有多大,大商場攏共就那麼兩個,你上午買的皮子大衣,下午說不定全單位都知道了。
人類社會到什麼時候都有層階,這不是人文和正治決定的,而是經濟決定的。
即便這個時期是階層最為不顯的時候,但有人坐飛機,有人坐軟臥,有人連自行車都買不起。
總有一些渠道是貫穿層階的,就比如周亞梅等人在做的事,白不白,黑不黑的灰色地帶。
她現在當然不缺錢了,在回收站做管理也要拿一份工資的,生活上早就實現了衣食無憂。
隻是李學武定期給她的“生活費”都還拿著,數目還是跟第一次沒什麼差彆,她也從未謀算過。
這筆生活費更像是兩人之間關係的紐帶,也算是一種證明,她承認自己是他養的。
如果有一天李學武停了這筆費用,不用彆人告訴,她會理清自己的情況,主動退後一步。
隻是李學武送她禮物,尤其是一份驚喜,讓她對這段感情有了更微妙的感動。
彆看她能主動給李學武置辦新衣,那是受傳統教育影響,覺得給自己男人服務都是應該的。
但能從李學武這裡得到情感反饋,可實實在在感動了她,也讓她感受到了來自愛人的溫暖。
之所以能一眼看出李學武所送的皮靴不是內地貨,是因為回收站也在做皮革貿易。
此時的東北可以稱得上是全國的皮革產地,更因為曆史原因與西伯利亞的皮貨貿易往來,在這裡形成了穩定的皮革加工產業。
彆處暫且不論,隻吉城西琳那裡,每年都要往京城幾處經銷點輸送一些成品毛皮大衣。
這玩意兒有價無市,一般京城的職工家庭是消費不起的。要用票買自然便宜,可真要動真格的不行。
皮子做大衣多,是因為保暖需要,更有麵子,要做女人的皮靴實在是少,因為沒有市場。
這年月的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始終不夠高,就算掙著工資也得想著全家老小。
能從鋼城這地方掏噔著這樣的皮靴,可見李學武是費了一番工夫,也足以見他對自己的關心。
她感動之餘又有些臉紅,好像青春少女一般,竟然心跳加速,有了幾分幻想。
周亞梅也覺得自己真是瘋了,抱著鞋盒的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燙手。
聽著客廳裡爺倆的“廢話”,她眉眼含春地嘀咕道:“也不知道我多大腳,買得合適嘛——”
這還真說明她跟李學武相處時日尚短,不是很了解他有些方麵的喜好。
雖然床底之間兩人也會玩鬨,可他跟土匪似的,沒有一處放過她,哪裡能注意到那麼仔細。
嘀咕那一句不僅僅是羞澀,還是借口,好有理由解釋自己的迫不及待。
注意到客廳裡爺倆也沒看過來,她便就著門口的鞋凳換上了新靴子,直到這個時候她這才驚訝於李學武的細心,大小合適,正正好好。
李學武此時回頭正對上她的驚訝目光,眼睛裡多了幾分玩味和笑意。
周亞梅卻是笑著嗔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地換上另一隻,站在鏡子前麵欣賞了起來。
李學武側身依靠在沙發上也在欣賞著,該說不說,周亞梅的這兩條細長腿要是不穿靴子真可惜了。
“嘻嘻——”付之棟見媽媽臭美,忍不住偷笑。
這倒是讓周亞梅臉更熱了幾分,尤其是從鏡子裡見著李學武那毫不加以掩飾的眼神,愈加的熱烈。
“洗洗手吃飯了——”
她故作平常,快速地換了拖鞋,一邊理著耳邊的頭發,一邊往廚房方向走,叫著爺倆準備吃飯。
李學武見她落荒而逃似的腳步,回頭看向乾兒子,笑著說道:“媽媽怎麼了?”
“嘻嘻——”付之棟隻是笑,等母親進了廚房以後才小聲對他說道:“媽媽害羞了——”
“之棟——”周亞梅的聲音隨後就到,一同招呼過來的還有看向這爺倆的眼神。
李學武對著乾兒子攤了攤手,同他講道:“誰掌握了廚房,誰就掌握了家庭的大權,懂了嗎?”
“懂了,懂了。”付之棟乖巧地從沙發上下來,對他說道:“看來叔叔你跟我一樣不會做飯,所以都得聽媽媽的話。”
“理解正確,不過叔叔還留了一手。”李學武攬著乾兒子的肩膀一起去了衛生間,輕聲講道:“如果遇到吵架的時候媳婦不給你做飯怎麼辦,這個時候能做一盤蛋炒飯,一碗疙瘩湯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你能不能教我兒子點好的?”周亞梅正在廚房裡下餃子,可還是聽見了爺倆的嘀咕。
“瞧見沒?”李學武無奈地看向付之棟說道:“當她們站在廚房的時候,就相當於坐在了龍椅上。聽叔叔的,長大以後千萬要學會主動做家務。”
“為什麼?”付之棟聽不懂這個。
“因為做家務的女人比做飯的女人更可怕。”李學武挑了挑眉毛,道:“你沒有觀察過嗎?”
“我媽媽可好了——”
付之棟明顯比李學武想象中的要聰明很多,見事情不好立馬調轉了口風。
還沒等殺到衛生間門口的周亞梅開口,他便唱起了喜歌,把母親好一頓誇。
周亞梅滿意地看了看兒子,又得意地看了看李學武,這才又對兒子說道:“去吃餃子了。”
“媽媽辛苦了——”付之棟這嘴真是甜,小小的他已經掌握了哄女人的最高技能。周亞梅也說過,幼兒園裡的老師都被他哄了個遍,犯錯誤都舍不得說。
周亞梅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瓜,笑著看了他去餐廳,回頭看向李學武的時候卻嘟起了嘴唇。
“我什麼時候逼著你自己做炒飯,做疙瘩湯了?”她眼裡儘是委屈地說道:“這話聽得我好難過啊,還做家務的女人最可怕,我不做家務誰做?”
“你看,我說你聽差了吧。”李學武嘴多硬呢,倒打一耙道:“我說的是做家務的女人最可愛。”
他抱了周亞梅的肩膀轉了個身,推著他往餐廳走,笑著說道:“行了,我就不追究你偷聽我們男人之間的生存機密了,不過要注意保密啊。”
“不給你吃餃子了,你去吃疙瘩湯吧——”
周亞梅晃了晃肩膀,可又怎麼舍得他的懷抱,說是生氣,更像是黏著他撒嬌。
這麼多年以來,這個家裡終於有了玩鬨的聲音,也有了過年的樂趣。
她怎麼可能舍得不給李學武吃餃子呢,能跟他一起過年不僅僅是付之棟的驚喜,更是她的歡愉。
吃餃子,放鞭炮,孩子笑,她也笑,直到淩晨的鐘聲響起才結束了一整天的熱鬨。
雖然下午睡的多了,可能堅持到現在也算是到了極限,付之棟給母親和叔叔拜了年便回了樓上睡覺。
沙發上,周亞梅貪婪地膩在李學武的懷裡,感受著他的氣息,他的溫暖,他的愛意。
客廳裡隻有一盞燈亮著,是小幾上的台燈,橘黃色的燈光灑在她的臉上讓她看起來愈加的迷人。
隻是這燈光太過偏愛,映襯了她的嬌羞卻再也顧及不到其他,讓客廳略顯昏暗。
這昏暗並不顯冰冷和糟糕,倒是讓她更有理由貼靠在他的懷裡,尋求一份安全和慰藉。
窗外時不時地閃耀煙花的光影,隨後便傳來一聲聲遠近大小不同的劈啪作響,又好像是呼應了客廳裡的焦灼和激動,這是新年裡的第一聲炮響。
——
“姐,新年好。”麥慶蘭抱著孩子從車上下來,笑著同來接她的周亞梅道了新年好。
“新年好,快把孩子給我吧。”
周亞梅笑著從她手裡接過包裹著的虎妞,從露出來的小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媽媽——”虎妞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一台車上下來的周二丫頗為眼熱地看著虎妞,她和周常利去年結的婚,也想要個孩子呢。
“咋了,著急了?”周亞梅笑著看了她一眼,逗了她道:“常利也得多努力啊。”
“姐,我努力著呢——”
周常利結了婚以後臉麵倒是放得開了,尤其是跟周亞梅認識許久,一點不顯得生疏。
他同趙老四一起從後備箱裡搬了好多箱子,都是給這邊準備的新年年禮。
往年他沒結婚,周亞梅又是帶著孩子回老家,所以沒送過禮。
今年不同,他結婚的時候周亞梅就沒少出力,再加上李學武就住在這邊,他哪能不來拜年。
不僅僅是他,就連趙老四和一個人帶孩子的麥慶蘭也要來,這就湊成了一車。
“德柱也得努努力了啊。”
周亞梅並沒有同他們客氣,見他們搬拜年禮下來也隻是笑著逗了一句。
不是她多心,而是這些禮物無論她怎麼看,都應該算在李學武的身上。
沒有李學武在這,這些人也會來送禮,但沒有李學武在這,她能做回收站在鋼城的主管?
不可能的,她早就想過了,雖然她比李學武到鋼城以前就做了這個主管,可也是李學武下的命令。
從布局上就不難看出,他敢讓老彪子去港城,就有信心來鋼城做事,所以才敢用她挑大梁。
你要說她沒有這份能力,連黑市都沒去過,可她確確實實管理著整個回收站體係的人事問題。
三年時間下來沒有一點疏忽,更沒有出現過錯誤,還得到了同事們的一致尊重和喜歡。
不能單純地說她是心理學方麵的專家就有的這份成就,還得看她個人的主觀意願。
這凜冬的寒冷殘酷她親眼所見,感同身受,鄰居那院子人去樓空到底發生了什麼?
曾經在奉天工作的副院長全家都消失不見了,你讓她怎麼想?
拿李學武給的生活費,由著他養,做他的女人,拿回收站給的工資,做應該做的事。
她不是沒想過自立,可這個時代哪裡有機會給她自立,給她獨立生存的機會啊。
如果是她一個人,是自己生活,哪怕是苦寒之地她也忍了,隻是她還有個兒子。
所以即便是名不正言不順,可她還是逆來順受,由著李學武住進了她的家裡。
這一次李學武可不是路過或者臨時有事來鋼城暫住,是未來幾年時間裡要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
當初她送顧寧那副鐲子,未嘗沒有愧疚和補償的心,終究是她越線了,主動了一些。
今年李學武在家裡,回收站的這些人要不要來拜年也在等她的首肯,畢竟關係複雜。
不僅要照顧到周亞梅的情緒,還要看李學武願意不願意。
李學武願意不願意什麼?
在周常利等人看來,李哥同周姐的關係能否得到承認,是周姐能否全麵掌握鋼城回收站的關鍵。
隻是他不明白,李學武是否承認與周亞梅的關係對於回收站的經營無關緊要。
連周亞梅都看得懂,李學武為啥要給她雙份,還不就是免了她心存幻想,認清事實嘛。
再一個,隻要李學武在鋼城,周亞梅的這個位置就是穩的,誰敢跟她調皮搗蛋。
所以當周亞梅主動邀請他們新年第一天來家裡的時候,不僅周常利糊塗著,連麥慶蘭也糊塗呢。
她沒在回收站的體係內工作,並不是很了解這裡麵的門道,李文彪也從沒同她說起過。
再看向周亞梅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探究,是在想她到底有什麼手段能得到李學武的傾心。
這份誤會周亞梅也感受到了,隻是她不說,時間久了他們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李學武沒給她覬覦的理由,自然也不會給她胡鬨的機會,其實這樣不就更好?
趙老四是有幾分通透的,看向她的目光裡很是清澈,笑著應了玩鬨:“我還想著您受累幫我相看相看呢。”
他玩笑似地講道:“您是了解我的,一堆兒一塊兒都在這擺著呢,您就看著幫我找吧。”
“想要找東北姑娘?”周亞梅抱著孩子請他們進院,嘴裡笑著說道:“回收站裡沒有相中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