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識佇立在天空。
萬物儘收眼底。
連綿壯闊的群山,蜿蜒流淌的河泊,被一種種顏色塗抹的地塊.都相當難看,甚至都算得上醜惡了。
布滿鉚接痕跡的金屬傳輸管搭建了黃褐色的王國,這些陳舊而巨大的工廠,如同煉獄中的硫磺山,終日噴塗著渾濁的毒火霧霾。它們讓天空染滿了猩黃,灑落酸蝕的雨水,大地浮現出深邃的溝壑,這是年複一年排放的工業汙水的傑作。
毗鄰著工業區的,是一望無際的棚屋,塑料、布料、鐵架子任何一種東西都能成為搭建它們的原材料。就在這些棚屋中,野蠻生長出了衣衫襤褸的人。
字麵意義上的野蠻。
為了容納更多的人口,安門珞的城市都采用了立體式結構,城市自地底誕生,向上螺旋著長出。那些居住在地下層的人,大多從事著最卑賤的工作,他們被其他安門珞人輕蔑地稱為“穴居人”,是九等公民中的九等公民。
唯有最有力氣,最凶狠,最敢拚的人,才能搶到地表區的居住權,他們住在能直接沐浴著酸雨的棚屋中,是九等公民中的世家子弟,得到了穴居人們的畏懼與羨慕。
宋識移動著視線。
一座山映入了眼簾,一座建立在城市中央,由人為堆砌起的、海拔數百米的山。並非隻是從遠方搬運泥土與山石,隨意傾倒在這裡。
整座山明顯經過設計,奇石嶙峋,蒼翠點綴,又有人工製造的雲海翻湧,沿著石階攀附而上,緩緩穿過雲海,便能見到矗立在山頂的巍峨建築群。
古殿巍峨,雕梁畫棟,亭台錯落,曲徑回廊,隨著浩浩雲海浮蕩,猶如仙家臨世,洞天福地景象。
東陸共和國。
——安門珞都護府!
“大人,達拉斯迪求見。”
白玉階梯下,有人俯首跪地,畢恭畢敬。
在“大都護”被遙領,常年不在安門珞的情況下,眼前這位主府事的“副大都護”就是安門珞真正的主人。他隨口不經意的一句話,就能讓安門珞動蕩,令許多人徹夜難眠。
“不見。”
“副大都護”的樣子看著不過三十歲出頭,他斜躺在床上,不耐煩道:“一介蠻夷,也敢喋喋不休?”
跪著的那人心中叫苦,但想到收了的那一大筆錢,他還是道:“大人,隻是情況實在有些惡劣。自從戰事爆發,我們對安門珞的戰爭稅案變了又變,漲了又漲,短短不到一年,就逼出了數次反叛,眼下——”
“你再說一遍。”
副大都護坐了起來。
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聲若寒蟬:“什、麼、叫,‘逼’?”
對方知道說錯了話,二話不說,立刻磕頭。他磕的一個比一個響,白玉鋪設的地磚頓時染上了血。
副大都護冷冷看著這一幕,氣一點未消,冷笑道:“裝什麼樣子!破點皮,流點血,這麼點東西也就想裝出一副忠臣樣?”
相較麵上的冷笑,他心中更多的是惱怒。
移民安置區遠離本土,天高皇帝遠,所以這邊的官位向來都是肥差,不知多少人要爭要搶都拿不到,更遑論都護府的“副大都護”,這僅次於“大都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可他壓根就不稀罕!
自己是誰?自己可是二等世家,堂堂“鬆山黃氏”的嫡係子弟!同等家世的那些人,哪個不是在東陸共和國本土交鋒,施展王道,謀取天下大事。
移民安置區這裡,說是能隨心隨意,縱情享樂,可自己堂堂二等世家的人,哪裡會缺這些?說到底,依照東陸共和國曆來的傳統,一旦被派到這裡,那從此仕途就已經被判了死刑——統治一幫蠻夷,就算治理得再好,臉上都不會有光。
恰恰相反,這份移民安置區的仕途經曆,反倒要成為履曆上洗不乾淨的汙點。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這條死路不是沒有解法,“靈能”就是唯一的解法,隻要能突破到第四環·【升華】,那麼任何汙點就不再是汙點,袞袞諸公們反而還要稱讚自己教化蠻夷有功,喜迎回本土。
可惜自己不是第四環·【升華】。
所以汙點就還是汙點,洗不淨的汙點。
更不要說,自己頭上還壓著一位“大都護”。
對方擔著這職位,本人卻常年住在共和國本土,多方交往,積累本錢,以圖有朝一日堂堂正正重回東陸共和國,而自己隻能一直待在這化外蠻夷之地,甚至就算做出了什麼功績,大部分也要算成對方的功勞。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達拉斯迪?說好聽點,他是安門珞最大商會的會長,說難聽點,他就是我都護府養的一條狗!我不嫌它臟養著它,它倒好,不思報效恩情,反倒叫喚起來了!”
“有資格繳稅,為國效力,這是他們的福分、本分!若不是我們庇護著,這幫人哪有如今的好日子過?現下稍稍勒緊了些,就吃不得苦了?戰爭稅案太狠?我看是太淺!”
副大都護說了一大串,氣終於消了不少,他重新躺了回去,哼道。
“回去告訴達拉斯迪,讓他做好準備,接下來稅案隻會增不會減,人力我們要,錢我們要,原材料和產品我們同樣要——他若是辦不到,那就換一個辦得到、收得上來的人上來。”
跪在堂下的人心中一驚,猛地意識到了什麼。
東陸共和國.要放棄安門珞了?!
“到了現在,才意識到麼?”副大都護幽幽的聲音,從上麵傳來。
真是如此!
對方大驚失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迅速五體投地,磕了起來。
“行了,彆磕了,臟了我的白玉階。”副大都護哼了一聲:“眼下戰事吃緊,安門珞已漸成累贅——來,你說,若是現在有人突襲了安門珞,我們是守是退?”
“屬下,不知。”
“這就是症結所在。”副大都護道:“凡普斯塔帝國的那些宗教瘋子已踏上了我共和國本土,戰事焦灼。對企業聯盟的攻勢也遲遲未有大進展,北霆防衛陣線、學識理事會、四煌天哼,皆與我國離心離德。”
“莫非你覺得,我們要為了區區一介移民安置區,一群化外蠻夷,空耗力量嗎?”
副大都護哼了一聲:“天方夜譚!自古以來,就沒有上民為蠻夷付出的道理,如今便是要儘最短時間,窮儘安門珞五代之力,換得我東陸共和國繁榮昌盛。”
“你,可聽明白了?”
“屬下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那就去做!”副大都護瞥著被血汙了的白玉階,順手一指,漫不經心道:“這樣好了,即刻起加征一個‘白玉稅’,要——”
熱氣打斷了話語。
“.嗯?”副大都護愣了愣,下意識皺起眉頭:“為何突然熱了起來?”
“這”那位下屬一頭霧水,隻是猛然發現,自己磕頭磕出的血水,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涸,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