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教二樓的一間教室裡,又來為了那兩個學分,以及為了“幫助”依舊在醜國公費環遊的惠慶分擔教學壓力的小李廚子,抬手看了看表,對今天上課的時間控製有些不滿意。
講的少了點兒,還剩個十來分鐘才到下課的點兒。
便學著馬主任,掐起講台上天藍色的,印著小馬寶莉的保溫杯,擰開蓋兒,喝了口。
“破!”,吐掉嘴裡的茶葉,隨手又把教材往講台裡一推,兩條大長腿斜靠在講台邊上,活像個講經說法中途歇氣的大和尚。
“行了,書上的玩意兒今天算是絮叨完了。這離下課還早,咱們嘮點兒乾的?”
他努努嘴,示意下麵剛結束奮筆疾書、正甩著手腕放鬆的新生們,“來這兒一個月了,燕大的水漂不白打吧?甭拘著,就和胡同口老大爺侃大山似的,都說說,這社會學,都擱各位腦袋裡長成啥樣了?瞎侃,不算平時分兒。”
聽了這話,教室裡先是一陣窸窸窣窣,旋即幾隻胳膊舉了起來,帶著點剛學來的新鮮勁兒也摻著懵懂。
“師兄!感覺像是學怎麼給人開膛破肚,把五臟六腑看得賊清楚。”一東北口音的男生挺直腰板。
“噫,咱們又不是學外科學法醫的,小刀拉人肚臍眼兒,聽著就血呼啦擦滴,”李樂笑道,“用詞用語得規範專業,叫解構,解構社會。”
“哈哈哈哈~~~~”眾生都樂。
“我覺得就是教人.....嗯,看出點套路。”另一個女生聲音不大。
“套路?”李樂挑眉,“展開嘮嘮?彆是看出我擱這兒水字兒蹭課時費吧?”
女生被逗笑了,“不是不是,李師兄和碼字的都不水”
“謝謝啊,謝謝理解。你繼續,”
“就比如,比如那些人吵吵的,為啥女廁所永遠在排隊、領導總要開會,為啥總是減不了肥,怎麼人一到半夜就會難過流眼淚,能感覺到點門道,不像以前那麼懵了。”
“得,你在這兒單押唱rua噗呢?”
“啥是rua噗?”
“呃.....一種唱歌的工種。”李樂扯道,“你這,門道也算入門。還有沒?”
“挺有意思的,感覺看世界角度不一樣了。”
“書好多,人名也好多,記不住哇.....”
“自打學了社會學,嘿,覺得整個人都變聰明了!”
“籲~~~~”
“哎哎哎,一個個的,才幾天,好的不學壞的學。”李樂敲敲講台,伸手一指牆角的一位,“那誰,崔永進,往常上課,你不是挺歡實的麼?這琢磨啥呢?說說,你怎麼感覺得。”
“就是吧.....覺著,有點虛。”後排靠牆,一長發男生猶豫著開口。
“虛?神馬意思?”
“就,學這個將來能乾啥?我室友學碼的,張嘴就是年薪保底多少多少,咱這,總不能畢業了去幫居委會大媽調解鄰裡糾紛吧?”
說完自己都訕笑了兩聲,幾個同學也跟著低笑。
可這笑裡有點彆的味兒。李樂嘬了嘬牙花子,手指在講台麵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咚咚。
“得!聽見響兒了不是?”說著,屁股往前蹭了蹭,半拉身子懸在講台外沿,
“剛誰說那虛字兒來著?後麵緊跟那句能乾啥才是正主吧?”
李樂掃視一圈,目光停在剛才說話的崔永進身上。”
崔永進猶豫著,“師兄,我坦白,學這專業,我媽逼的。”
“誒嗨,不準罵人。”
hahahaha~~~
"哦,是我媽逼著我選的,可我總覺得,除了法學、經濟這些個彆的學科,咱們這種文社科專業,特彆是學術這條道,是不是......”
李樂接了話茬,“是跟把自個兒青春生命扔焚化爐差不多,還冒不了幾縷青煙兒?是不是這意思?”
教室裡一下子靜了,連翻筆記本的嘩啦聲都沒了,隻剩下窗外的風撩著舊窗簾。
大家夥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目光都聚在眼鏡男生臉上。男生臉有點紅,梗著脖子:“也,也不全是。就覺得,投入和產出不成正比唄。有點,呃,浪費生命?”
問題一出,教室裡瞬間安靜了不少。剛才還活躍的氣氛帶上了一絲微妙的沉重和探尋。
有低頭的,也有不少人目光聚焦在李樂身上,想看看這位學校,係裡,“傳說中”的師兄,怎麼接這個話題。
李樂倒沒立刻回答,慢悠悠地從講台上直起身,踱了兩步,走到教室中間過道,手插在褲兜裡,像在思考,更像是在組織一場即興的、隨意的討論。
“謔,這問題.....”李樂笑了笑,“浪費生命?這詞兒聽著就沉甸甸的。來吧,都說說,你們覺得啥叫浪費生命?”
學生們七嘴八舌,“就,投入很多,但沒啥用唄?”,“感覺沒前途,掙不著錢?”,“學的東西感覺派不上用場?”,“或者…根本不喜歡,硬著頭皮學?”
李樂邊聽邊點頭,捧哏技能上線,“嗯,有用沒用,是,錢途,你說實用性?對啊,興趣。行,要素挺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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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室裡轉了一圈,最後又轉回講台上,語氣變得認真了些,“能問出來,是好事兒,說明開始琢磨了,比渾渾噩噩強,那咱今天就掰扯掰扯這浪費生命。”
李樂清了清嗓子,模仿著某種激昂又帶著點嘲諷的腔調,“不是好不容易搜個黑刊就掌握真理,不是看了幾篇殖文就覺著是曙光,更不是學了幾句洋文就能預測國際風雲。這話怎麼樣?但關鍵,核心是什麼?”
“核心是是問你自己,有沒有真正接受過係統性訓練?有沒有為一個真正關心的議題熬過夜、查過檔、寫過哪怕一篇像樣的東西?你提問的立場是什麼?你重啟爭論的動機又是什麼?”
“搞研究,甭管社科還是啥,首先得是存在的宣告。咱學習曆史、哲學、社會學的根本,是搞清楚,人,這玩意兒是怎麼存在、為啥存在、什麼樣的結構能讓更多人好好存在的。”
“這就像給老天爺發信息,告訴他,爺以前在,現在在,以後還在。”
台下鴉雀無聲。帶著鋒芒的詞語,被李樂用略帶痞氣的語調說出來,反正有種奇異的震撼力。
隻不過屋裡這群人沒注意到,後門的門縫處,悄悄現出了三個半張臉。
“兄嘚~~~你,或者大部分學生,都把專業和職業搞混了。”李樂轉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專業”“浪費生命”幾個字。
敲了敲,道,“專業,是讓你深入走進一門學科,是接受係統性訓練,目的是讓你腦子更清楚。而職業,是另一碼事兒,它得創造可量化的社會價值。”
“甭管是給精英兜售研究成果指導社會,還是當老師維護學術規範傳承下去,這價值是實實在在的。”
“就像剛崔永進說的給胡同裡的大爺大媽調解糾紛,科研民工花三年試錯給天才省三天,唱歌跳舞給人提供愉悅的情緒,哪個沒價值?”
“問題在於,你有沒有本事把這價值實實在在地造出來?你個人認不認可這價值?家裡有礦,把社科當深度娛樂,沒問題,指著它吃飯?那就得掂量自己有沒有那造價值的硬核能力,能不能在龐大體係裡找到自己的錨點,扛住那些文山會海、形式主義的消磨。”
李樂目光掃過幾個眼神看起來有些迷茫的學生,“說句直白點兒的話,文社科,對有些人就是深淵。”
“師兄,哪些人?”上堂課給李樂量活兒的津門的一哥們兒,搭茬道。
“比如創造力爆棚受不了束縛的、基因裡刻著反物化自由散漫的、習慣十年磨一劍的磨客、跟虛偽半點處不了的真實碳基生物,這些人硬往裡鑽,憋屈、無聊、鬱悶,那可不就覺著浪費麼?”
“那有深淵就有天堂?”
“當然,不過,你能不能先把嘴給我閉上,上課禁止接下茬,再接下茬,詛咒你以後吃煎餅果子都卷雞柳,生菜抹番茄醬,吃嘎巴菜永遠沒醬豆腐沒香菜,吃卷圈兒裡麵沒豆芽!”
“師兄,師兄,不至於介麼大仇口嘛?我閉嘴啊,我閉嘴。”
“咱悶雞敘,窩崗嗦到哪兒了哈?”
“深淵!”
“哦哦,反過來一些玩兒命拚的、體製死忠、深諳世俗成功學想在象牙塔試驗場練手的,那社科對他們就是天堂。”
“關鍵是什麼?你得知道自己是誰,社科世界再逼仄,對八成的普通人來說,也足夠容納你最大的誌向。覺得醜陋?正常,覺得醜陋的社科配不上你,嘖嘖嘖,那大概率是你想多了。”
李樂又在黑板上“浪費生命”四個字旁邊,重重畫了個叉。
“那到底什麼是真浪費?”
“沒有熱愛,沒有那個打心眼裡往上拱的勁兒,甭管你乾點啥營生,那都是嚼橡皮。讓你畫圖紙畫成蒙娜麗莎的工裝版,心裡頭照樣是片鹽堿地。浪費生命?你得先有股子奔著折騰去浪的勁兒,才能談後麵費不費。”
說著,目光掃過幾個眼神躲閃的學生,話風一轉,帶了點冷冽,
“再有,廢物,這物字兒是能力低下那個意思,弱雞,雞是指內心跟塊豆腐似的,這路貨色,學什麼都是浪費生命。”
“你說他是塊好鐵吧,他轉個理工科就頂刊發得跟發傳單似的?諾獎菲爾茲獎收到手軟?做夢去吧!甭管文科理科,給他個頂配實驗室,他也就能抱著顯微鏡照自個兒鼻毛玩兒。”
“把自個兒的菜賴到專業頭上?那就跟廚子炒糊了菜怪灶王爺沒顯靈一個樣兒,大多數仁兄在本專業的窩裡拱出的那點淺坑,說真的,還到不了責怪耽誤自己的程度。”
“看啥都煩,做啥都怨,覺著環境對不起你,導師坑你,製度害你,全世界都欠你的,那你在這兒乾嘛呢?消耗燕大的暖氣費嗎?頂級學者少有建樹,是環境單方麵的鍋嗎?天賦、熱愛、執著,缺一不可。”
說完,李樂拿起保溫杯又嘬了一口,順了順嗓子。
“還有一說,就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