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汕美的時候,正好是晚霞將落未落之時,路邊木麻黃的針葉浸透了暖意,微微搖曳著,卻不肯落下枝頭。
車窗向海推近,青嶼在左側忽然浮現,浮於灰藍的水中。再往深處看,便全是瓷青的水了。
無邊無際的海麵,被風牽扯出條條細碎的白浪,一路蕩漾開去。
公路如蜿蜒薄帶子,曲折地伸向目不可及的儘頭。
經過一片碩大的鹽場,平坦寬闊。田畦齊整圍攏著結晶海水,田水清淺,倒映著天空。
天空有雲行走,水裡便有雲漂浮著,天上天下皆是水色,人夾在其間,倒像被天地兩麵巨大的鏡子擠在中間,渺小了身心。
偶爾有鹽工走過田埂,身影折映在平靜的水麵上,一長一短兩相移動,倒如同人和影子趕路相見。
鹹味的海風撲麵而來,吹人如吹鹽。
稍遠些,海麵上浮出許多漁排,如積木搭就的小島,在藍緞上排布開又相互粘連。
漁排的周遭,係著大大小小的浮球,隨著微浪上下起伏。
遠遠看著,每隻排下的陰影裡,隱約有遊魚來回閃動,攪碎了水下光的投影,排頭的小屋邊上,曬著數張新染過的漁網,晾繩上仿佛掛著幾滴鮮亮的赤褐色墨點。
時有鷗鳥俯衝下來,翅膀割破海風,驟然間一嘴啄去,隻銜起海濤一串碎珠白沫,隨即長嘯一聲遁於雲際。
天空高遠,雲跡淡薄,飛鳥過處,如同宣紙上暈開的墨痕。
這海邊大路行走之間,隻覺路仿佛沒個頭,海也無涯天也無際。
風也一直從窗縫湧流進來,夾雜著濃烈的鹹腥氣,浸著一點魚蝦鮮濃不避人的生氣。
於是人在車內坐著,雖已和那大海隔著一層玻璃,那海到底已經深深浸潤衣裳、發絲乃至骨子縫隙裡,並無聲無息地滲入肺腑了。
鹽是海的化身,不聲不響生長於貧瘠之田。
路不過沿著海岸繞行罷了,人其實依然行走於大海深處,與青嶼同浮於這巨大的灰藍之淵。
此時車行於路,那路倒像是一條懸著、飄浮的繩索而已。
終於到了海與天間漸染輕紫嫣紅的時分,車子也終於進了開到了一個叫南澳的地方。
“哥,下麵咋辦?你不說阿燦家有人來迎麼?”
“我剛不是打過電話麼,梁叔讓我們就在這兒等一等,他一會兒過來接咱們。”
一間掛著石寮中學牌子的門口,哥倆在路邊樹下車旁路牙石上,一個蹲著嘬煙,一個擺弄著手機。
邊上幾米開外,就是騎著幾輛花裡胡哨的小摩托的,人也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基層殺馬特的小年輕。
劉海厚得能防彈,渾身上下鐵鏈子叮當作響,像開了五金鋪,看人時必翻著白眼,走路全靠鼻孔認路。。
“這都啥牛鬼蛇神的,全國都統一裝扮麼?”成子瞄了眼這群半大不小的娃。
“咋?”
成子比劃一下腦門,“跟雷劈了一樣的,麻雀都能在裡麵做窩。還有這一身零件兒,加一起不夠包煙錢。”
“噫,你懂個甚,這叫潮流,人這叫殺馬忒。”
“啥?”
“殺馬忒!人還有組織的的,叫甚葬愛家族,你落伍了吧?”
“葬愛?十嘛意思?”
“埋葬愛情,都是一群憂鬱的娃啊。”李樂感慨道,“球球簽名和空間知道伐?”
“簽名知道,小川北他的簽名叫什麼娶不到劉逸飛誓不為人,打上回劉楠帶這小子和人見了麵,就魔怔了。”
“娃有誌氣,你得支持。”
“我支持個屁!”
“就那個簽名,還有空間裡,都是這幫娃的大頭照,還得配上文字,彆在額墳頭哭,臟了額輪回路。彆低頭皇冠會掉,彆流淚賤人會笑。刪過滴侽亼絕不加第2次,甩過滴侽亼絕不看第2眼。聽聽,多麼有深意哲理的話。”
說著,李樂回想起自己上輩子玩過的勁舞團,砸過的鍵盤,勁過的家族,結過的婚,不知道那裡麵的老婆還好不好,自己那個密碼還能不能登上去。
“噫~~~~”
“這是潮流。”
“那我也行,抓不住我的心,就不要怪我花心,還有.....嗯,隻有手中的那支香煙,能夠體會我顫抖的雙唇。”
“喲,可以啊,哎,趕明你也燙個爆炸頭?”
“你弄我就弄,嘿嘿。”
“那你等著吧,等我把頭發留起來。”
“對,再染個綠的。”
“你想死?”
“啊~~~你又掐脖子....”
“那我換下麵?”
“嗨嗨嗨~~~彆,哥,錯了,錯了....”
兩人正鬨騰,邊上那群調色盤裡,就有一褲子跟貓撓的一樣,頭發像一樣蓬鬆的小哥湊過來。
“誒,靚仔,借個火?”
李樂鬆了手,扭頭看著小哥,上下掃了一眼。
“哦,借火啊。”成子慢悠悠從褲兜裡掏出個一次性打火機,甩手拋過去。
接住火機,點上,眯著眼吐出口煙圈,往前湊了半步,一手遞過火機,壓低了聲音,“靚仔,睇你地外地來的?路上辛苦咯。做乜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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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時,眼神在李樂和成子之間瞟,又朝他們身後那輛閩牌的a6瞅了眼。
接過火機揣回兜裡,成子淡淡應了句,“嗯,等人。”
似乎料到這反應,也不惱,又嘬了口煙,煙霧從他蓬鬆的頭發絲裡滲出來,眼神四處瞅了瞅,“咳,兩位大哥,”他微微靠近,聲音再壓低些,“要唔要食點煙?外煙,島煙都有嘅,味正,便。”
李樂看了眼成子,挑了挑眉,似乎來了點興趣,斜眼看他,“哦?都有咩啊?”
一聽,似乎有門,“肯、希爾頓、萬寶路都有,島煙有.....”報了串煙名,夾雜著些本地流行的詞彙,“仲有那種....更夠力的三五,勁頭大。”
“哦,光有煙?還有彆的麼?”
這話一出,哥一愣,眼睛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警惕,迅速瞥了眼那幾輛花裡胡哨的摩托和同伴。
隨即乾笑了一聲,身體不著痕跡地往後撤了半步,拉開了點距離,“哎呦,您真會開玩笑....彆的?哪有彆的。就是正經香煙嘛,我們學生仔哪弄得到特殊貨。”
“緊張什麼?”李樂笑了笑,“我找三五,去年在蛇口抽慣的。”
“早說啊!”肩膀一鬆,衝小摩托那邊吹了個口哨,比劃了一個手勢,隨即,又有一黃毛拎著一黑色塑料袋跑過來,遞給。
把袋子一扯開,翻了翻,從裡麵摸出幾盒不同包裝的三五來,“都是港水貨,這種經典的十五,這種白金,十八,這種新款藍金,二十五。”
“你這還這麼貴?”
“都是正貨,不是那種尖貨能比的嘅。”
“我怎麼知道是不是?”
“大哥說笑了,來這邊,尖貨賣給誰?您先拆開,對不對,食了不就知道了?唔就在身邊,不是正貨退錢。”
“行吧,那就這個,來一包,爆珠來一包。”李樂伸手一點。
“ok!三十蚊!”
“誒,給錢,”李樂瞅了眼成子。
“啊?”
“啊什麼,買給你的。”
“買給我,還要我掏錢?”
“咋?”
“得得得,我掏。”
成子從褲兜裡摸出一把零錢,找出三十,遞給,拿了煙。
“多謝,大哥。”收了錢,想了想,又神秘兮兮的說道,“成條成箱的,兩位要不要?價錢好說。”
“哦?成箱的什麼價?“
“成箱算拿貨,比外麵低了這個數。”伸出四根手指頭。
“哦?你這有?”
“有,不過得......”
正待說,忽然聽到一陣摩托車的聲響傳過來,隨後,又伴著一聲吼,“一大躉死仔包!恁自家唔愛讀書莫帶衰彆人,趌趌滾哢!”
幾人齊齊轉頭,就瞧見一皮膚黝黑,穿著件跨欄背心,外麵套著件鬆鬆垮垮白襯衫,褲腿卷著的長褲,腳踩人字拖,嘴裡叼著煙,頭發在海風中淩亂著的的中年大叔,騎著一輛本田艇王,車屁股後麵還用鐵鉤掛著pet打包帶編的,插著魚竿的大筐,轟隆隆,一邊罵著一邊開過來。
立時,包括在內的這群葬愛,大叫一聲,“唷!梁龍王,走緊走緊啊!!!”
然後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心愛的小摩托,踩得踩,擰的擰,“突突突突”一溜煙,四散而逃。
“臭鹹魚仔,不學好,早晚掉海裡淹死!!”
艇王慢慢悠悠停到李樂和成子身邊,中年男人腳一撐,衝一臉疑惑的李樂笑道,“怎麼,不認識了?”
“啊,梁叔,你這,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