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李樂說的,彆人在為了考試周苦熬,這仨,得為了撒尿劃地盤努力。
社係二樓那間小屋,積攢了五天的熬夜身體分泌的油脂氣、速溶咖啡的焦苦、打印紙的碳粉氣,還有牆角幾袋開了封就沒空扔掉的快餐盒裡飄出的若有似無的酸餿氣。
煙灰缸裡堆成了小山,幾個red牛的罐子歪倒在一旁,像是戰壕邊上廢棄的彈殼。
張曼曼蜷在椅子上,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麵前攤開七八本攤開的專著和打印文獻,一手壓著紙頁,一手飛速在筆記本上記錄著可供引用的理論金句,時不時抓起計算器核對一下統計模型裡的數據。
梁燦則霸占著屋裡那張瘸腿沙發,盤腿兒陷在裡麵,薅著頭發,對著稿紙上那些關於算法物性與主體間性的玄奧論述勾勾畫畫,腳邊散落著好幾頁他貢獻的、充滿哲學囈語與犀利批判的“靈魂碎片”。
偶爾猛地坐直,抓過一張紙寫上一段,然後又陷入長久的沉默凝視,仿佛在與先哲的幽靈進行一場無聲的搏鬥。
小李廚子好點兒,因為每天能回家,但也蒙著一臉的油光,下巴上冒著一層青茬,手指在鍵盤上上下翻飛,屏幕上是不斷調整結構和措辭的會議摘要。
五天三人,幾乎焊在了這間屋裡,爭論、推翻、重建、打磨.....餓了就扒拉幾口涼飯,困了就輪流在桌上或沙發裡眯瞪一會兒,醒過來灌一口咖啡濃茶繼續鏖戰。
所有的閒扯、嬉鬨都被摒除,隻剩下對某個概念表述的完整,對數據準確性的反複核查、對理論鏈條嚴密性的極致苛求,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將那龐大蕪雜的資料和研究,濃縮成會議摘要和工作論文的筋骨之中。
終於,在第五天的午時三刻,一篇凝聚了三人心血、反複打磨的會議摘要和一份更具雛形的工作論文框架稿初步成型。
小李廚子長出一口氣,揉了揉幾乎僵直的脖頸,“差不多了,我這就打印出來,一會兒就給惠老師送過去......”
打印機再次發出熟悉的嗡鳴,開始吞吐帶著墨香的紙張。
就在這時,虛掩的門被推開,馬主任探進頭來,立刻被屋裡的氣味嗆得皺了下眉,目光在屋裡狼藉的景象和三人憔悴的臉上掃了一圈,“你們仨這是在這搞生化實驗呢?李樂,張曼曼,彆捯飭了,跟我來辦公室一趟。”
李樂和張曼曼對視一眼,趕緊推醒還在雲遊太虛的梁燦,“盯著點打印,裝訂好。我們去去就回。”
馬主任辦公室的門被李樂輕輕帶上,和張曼曼坐到桌前,看著馬主任慢條斯理地擰開保溫杯蓋。
“說說吧,這幾天窩在那小屋裡,神神秘秘的,鼓搗什麼呢?”馬主任吹開茶葉沫,抿了一口,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
“主任,這不正想跟您彙報呢。我們那篇關於網絡社會學學科梳理的論文,基本框架和核心論點已經夯實了,為了應對可能的競爭,我們按惠老師的指點.....”
李樂把應對雙旦大學競爭、以及惠慶老師指點用投遞會議摘要、向國際學者發學術征詢郵件、以及爭取掛工作論文的計劃言簡意賅地說了一遍。
馬主任安靜地聽著,等李樂說完,才緩緩點頭,“嗯,惠老師這法子對路。學術這江湖,有時候比的就是誰手快、誰聲兒大。尤其是這種開宗立派、搶灘頭的事,慢一步,就可能步步慢,之前的心血替彆人做了嫁衣。”
“奪人錢財猶如殺人父母,話糙理不糙。”他放下杯子,目光銳利起來,“對方的情況,摸清楚點兒沒?彆光自己瞎緊張。”,也是常有的事。”他頓了頓,問道,“對方的情況,摸清楚多少了?”
“打聽了一下,領頭的叫鄒傑,是雙旦社政學院新來的講師,去年剛從腳盆的京都大學回來。主要研究方向是文化社會學、社會分層與流動,最近一兩年也開始關注網絡社群。之前發表過幾篇關於虛擬社群組織形態和線上交互模式的論文,發在《社會》、《青年研究》和一些大學學報上,文章質量.....其實還挺紮實的。”
張曼曼在邊上嘁了一聲,“行了,你彆給人戴高帽。”
“主任,我們仔細看了,那個鄒傑好幾篇文章的核心論點,甚至引用案例的分析思路,都能看出受了李樂前幾年發的關於網絡社群、線上虛擬空間裡的社會權力結構和文化分析的論文觀點。”
“估摸著,私下沒少研究樂哥的思路,這次怕是想站人肩膀上,來個整合升級,或者更進一步,來個,截胡。”
馬主任擺擺手,語氣倒是很平和:“哎,話不能這麼說。學術上的事,公開發表的成果,就是讓人參考、啟發、批判的嘛,,借鑒借鑒,共同推進,心態要open一些,包容一些,大度一些。”
“人家能從中看出門道,走出條新路,那也是人家的本事。”
說完,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拿起桌上的電話,“不過嘛,知己知彼,總歸是沒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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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主任撥了個號碼,等了片刻,電話接通,他臉上立刻堆起熱情洋溢的笑容,“喂?哎呦,翟主任嗎?我,燕大老馬啊!哈哈哈,沒打擾您吧?.....哎,挺好挺好,最近怎麼樣?馬上過年了麼,想著給幾個老朋友拜個早年,嗬嗬嗬,哪有,怕到時候排不上隊.....”
“....哦,是嘛,所以說啊,不地道不地道,改天去,喝死他,哈哈哈哈~~~~”
“誒,對了,今天上午學校開會,想起個事兒來,就上次您來燕京開會,不是說咱們兩個在國內前二社係,年輕教師要多交流交流嘛?對對對,就這個.....嗯,你看這樣行不行,下學期,咱們就搞個青年教師交流活動,主題就圍繞,那什麼新時代的社會學方法論創新?或者更聚焦點前沿的項目,互派有潛力的年輕講師,帶著最新研究成果到彼此學校做報告、研討、碰....”
“怎麼樣?可行......呀,太好了!哎呀,這可真是促進兩係共同繁榮的大好事,嗯嗯,我們不帶隔壁的玩兒,你們也彆帶交大的,一群理工科的,好好算數就行了,是吧?好好好,那細節咱們再讓底下人對接?哎,成,那就這麼說定了......”
“啪嗒”一聲,馬主任心滿意足地放下電話,衝李樂和張曼曼露出一個天下我有的笑容,“你們啊,光在外麵打聽消息有什麼用?你把人請過來,抵近偵察,當麵聊聊,喝咖啡飲杯茶,交流一下學術心得,進展到哪一步了?水平如何?這不就都忽....了解清楚了嘛。”
李樂和張曼曼瞬間恍然大悟,心中同時感慨,這老奸巨猾老謀深算的一手請君入甕,玩得真是爐火純青,光明正大,不愧是主任啊。
“主任,佩服!”
“彆扯淡,以後記著,搶我論文,等於搶我的錢,一定要跟他乾!隻要有理,係裡一定給你們撐腰!”
“那,主任,要是沒理呢?”
“沒理?那也要爭上三分,要大鳴。要大放。”
“是,主任,學生明白。”李樂和張曼曼異口同聲。
“嗯,瞎買你說說正事兒。”
“啊,這不就正事兒?”
“扯淡,”馬主任瞪了兩人一眼,然後從抽屜裡拿出那份李樂和張曼曼之前提交的《關於組建燕京大學社會大數據分析與輿情研判平台的可行性報告及初步方案》,“啪”地一下扔在桌上。
“現在說說這個。”馬主任手指點著那份報告,開始數落小李禿子。
“我說李樂啊,讓你寫可行性報告,是要你拔高一下,寫得像那麼回事,你看看你寫的這玩意兒,具有裡程碑意義、迫切需要、有力支撐......好麼,全是正確的廢話。”
李樂一愣,訕笑道,“不是您說,要偏公文些的麼?”
“我讓你偏公文,不是讓你全公文模式,寫的跟政府年度工作報告似的。”
說著,馬主任搓起文件,翻了兩頁,念到,“聽聽,聽聽,深刻把握網絡社會發展新趨勢,有效整合多學科前沿方法,構建具有前瞻性、戰略性的輿情研判體係,對於提升社會治理能力現代化水平、防範化解重大風險、鞏固壯大主流思想輿論、服務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全局,具有不可替代的重大現實意義和深遠曆史意義.....”
馬主任念完,抬頭瞪了李樂一眼:“你這句型用得倒是挺溜,一套一套跟社論似的,關鍵是實質性的、能落地的、能讓審批領導眼前一亮的東西呢?光喊口號有什麼用?”
“你這一句話裡的空話都能從圓明園排到石景山去。”
李樂嘿嘿著,那……主任,要不我拿回去再改改?主要是時間緊,想著先把框架和意義凸顯出來……”
“改個屁!”馬主任沒好氣地從旁邊又拿出一份裝訂好的文件,“我都替你改好了!照著你這個框架,把虛頭巴腦的東西刪了,加了些實在貨,已經報上去了。”
李樂和張曼曼對視一眼,齊說道,“主任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