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耀眼的功績麵前，那些捕風捉影的舉報和傳聞，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若不是那棟大樓自己出了問題，若不是物理定律無法被權力扭曲，韓光達或許真的能帶著滿身功勳，安穩落地，成為彆人口中那個“有魄力、有能力”的傳奇市長。
上一世，是建築的崩塌導致了他的敗亡。而這一世，陸江河要做的，就是在這棟大樓建成之前，提前引爆這顆埋藏在地基深處的巨雷。
思緒收回，陸江河轉身走向自己的辦公室。窗外，下午的陽光正緩緩沉入遠方的天際線，將雲層染成一片瑰麗的橙紅。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一片更為廣闊的土地，正靜靜地等待著他。
江南新區。
這個名字在2007年的江城，代表著未來與希望。
根據市裡的規劃，整個新區的總規劃麵積超過三百平方公裡，這是一個足以再造一個江城的宏偉藍圖。它不是一個單一的工程項目，而是一個龐大複雜的係統工程集群。
從地圖上看，整個新區被一條穿城而過的大江分割為南北兩片。
北部，是規劃中的中央商務區cbd）和國際金融中心，數十棟超過兩百米的摩天大樓正在圖紙上等待變為現實，市政中心地塊隻是其中的啟動項目。
中部，是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和大學城，承載著江城產業升級和人才培養的夢想。南部，則是保稅物流園區和高端生態居住區，涉及到鐵路、地鐵、高速公路的聯動改建，以及數個鄉鎮、數十個村莊、超過十萬居民的整體搬遷。
每一個片區，都相當於一個中等規模城市的建設體量。
每一個片區下麵，又細分為幾十上百個子項目。道路、橋梁、隧道、地鐵線路、供水、供電、燃氣、通訊管網……這些如同城市血管和神經的基礎設施工程，錯綜複雜，千頭萬緒。
再加上學校、醫院、公園、商業綜合體等配套設施，整個新區的項目清單，打印出來足有上百頁厚。
陸江河之前作為督查組的組長，精力主要集中在問題最突出的市政中心地塊上。現在想來，那不過是在這片廣袤的森林裡，砍下了一棵最顯眼的爛樹而已。
而在這片森林的深處，還隱藏著多少被枝葉遮蔽的腐朽與蛀蟲，無人知曉。
走馬上任常務副總指揮，第一件事，便是調研。
這項工作，與之前的督查，有著本質的不同。
督查，是利劍出鞘，是外科手術。它的核心是“查”，帶著明確的目的性與對抗性。
督查組的行動，是基於已有的線索和舉報，對特定目標進行的一次精準打擊。每一次調閱卷宗，都像是在審訊。每一次約談話，都像是在交鋒。整個過程，充滿了博弈與試探，氣氛始終是緊繃的。
督查組的人員精乾，行動隱秘，追求的是效率和突破，目標是找到一擊致命的證據，撕開一道口子。它關注的是“點”和“線”，是違法亂紀的事實本身。
而調研，則是經略一方，是全麵體檢。它的核心是“研”，帶著全局的視角與建設性的目的。作為主持人，陸江河不再是站在門外的敲門人，而是直接坐進了屋子的主人席。
他不再需要“申請”調閱文件，而是“命令”相關部門將所有資料呈報上來。他麵對的，不再是需要鬥智鬥勇的“對手”，而是必須被他梳理、整合、指揮的下屬。
調研的過程，不再是尋找罪證的驚心動魄，而是麵對如山的文件、如海的數據進行分析、歸納、判斷的枯燥繁瑣。
督查工作追求的是深度，是在一個點上挖得多深。調研工作追求的則是廣度，是要把整個三百平方公裡的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都納入視野。
從一份土地出讓合同的條款，到一根鋼筋的采購單價，從一個項目經理的任命程序，到一筆拆遷補償款的發放流程，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他需要掌握的內容。督查的壓力，來自於能否突破封鎖，找到證據。
而調研的壓力，則來自於如何從這片信息的海洋中，理清頭緒，掌控全局，並在此基礎上，推動項目健康地向前發展。
對於陸江河而言，前者是破局，後者是控局。
工作雖然千頭萬緒，但權責的明確，反而讓他有了一絲喘息的空間。至少，他不用再像之前那樣，連續數天住在工地帳篷。
傍晚時分，他開著車回到了家。
沈文靜正窩在沙發裡，懷裡抱著個抱枕，看著電視上播放的無聊綜藝，眼神卻有些發空。
父親的事情還沒有得到的解決，她雖然嘴上不說，每天強迫自己用最好的狀態麵對丈夫，但心裡的鬱結，陸江河看得分明。
他沒有多說什麼，隻是脫下外套，走進廚房，係上了圍裙。
冰箱裡還有些新鮮的食材。他熟練地洗菜、切菜。清脆的刀刃與砧板的碰撞聲，抽油煙機工作的嗡嗡聲，很快便取代了客廳裡電視節目的喧鬨。不一會兒，家常菜的香氣便從廚房裡飄了出來。
番茄炒蛋，清炒時蔬，再加一個排骨湯。
“吃飯了。”
餐桌上，沈文靜小口地喝著湯，情緒似乎好了許多。
“今天開會怎麼樣？”
“很順利，工作分工明確了，接下來就是按部就班地推進。”
陸江河給她夾了一筷子菜，聊起了自己對項目的一些初步規劃，說的起勁的地方，偶爾還冷不丁講幾句笑話，逗得沈文靜開心大笑。
日子就在這緊張的工作和溫馨的日常中，一天天過去。
白日裡，他是雷厲風行的項目副總指揮，夜晚，他變回那個會給妻子做飯、陪她聊天的丈夫。
白天與黑夜的交替，讓他感覺自己的人生，前所未有的踏實和清晰。
隻是，這種在白天與黑夜的交替中尋得的踏實感，卻隨著對江南新區的調研深入，被一寸寸地撕裂，然後碾碎。
三百平方公裡的土地，像一張攤開的巨大病曆。市政中心地塊的腐敗，隻是最顯眼的一處膿瘡。當陸江河帶著他的調研組一頭紮進去，才發現這張病曆上，幾乎每一寸肌理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病灶。
這天下午，江南新區南部，規劃中的保稅物流園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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