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自己都沒想到,自己在民間這麼受歡迎。
“人民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彆把人民當傻子,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不好,他們心裡門清兒。”
“太子、太孫,爾等登基後,千萬要注意這民心啊,民心逆不得啊。”
朱祁鈺便返回了養心殿。
太子心裡不太是滋味。
他爹好不容易疼他一次,把皇位讓出來,結果被民間百姓給毀了。
其實,他也沒搞清楚,老爺子莫名其妙禪位,為什麼?
倒是太子妃給了他的答案:“老爺子想扶穩大明前進,他擔心你繼位後,坐不穩這皇位。”
“怎麼會呢?我秉政二十多年,朝政運作我非常清楚,怎麼會坐不穩皇位呢?”朱見淇覺得老爺子杞人憂天。
“未必,現在民間思想高度開放。”
“已經不是用君權神授,就能糊弄百姓的了。”
“看看老爺子,如此得民心,你真沒覺得恐懼嗎?”
太子妃無奈道:“今天百姓能逼著老爺子不禪讓,明天能不能逼著你退位呢?”
朱見淇心裡咯噔一下:“這、這……怎麼可能?”
“老爺子就看到這一點,所以想退位做太上皇,讓你來登基做皇帝,讓天下百姓接受你。”
太子妃看得通透。
皇帝,在今天反而成了背鍋俠,什麼事都得你來背著。
老皇帝脊梁硬,能背住整個大明。
太子能嗎?
不能的。
所以老皇帝擔心皇位傳承出問題,提前讓太子繼位,他親手扶著太子登基,穩定朝綱,讓百姓接受新君。
結果,民間反對聲音太大了。
根本不允許老皇帝退位。
果然。
皇帝聖旨一下,滿城沉浸在極端喜悅之中,甚至整個大明,整個世界都在極端喜悅之中。
藩王也怕啊。
老皇帝在位,能幫助藩王穩定國內朝局,一旦太子登基,他會管自己弟弟們嗎?不會了呀。
全世界,都不允許老皇帝退位。
甚至,都希望老皇帝長命百歲。
真心的,民心所向。
太子偷偷上街去看了一圈,竟然發現民間百姓,處於極致亢奮之中,茶餘飯後,都在討論此事,都在感謝老皇帝。
甚至,京師之中,老皇帝的長生牌位越來越多,看看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就是民眾自發行為。
這一幕,讓他不寒而栗。
他爹何時在民間擁有如此可怕的影響力了?
民間,主動將皇帝神化了。
現在民智大開,已經懂了皇帝和百姓的內涵關係,是統治和被統治的關係。
哪有一個被統治階級,真心擁戴統治者的呀?
可現在民間真的擁護老皇帝啊。
真心擁護,擁護到了極致。
仿佛老皇帝死了,大明的天就塌了一樣。
朱見淇想到老皇帝駕崩那一天,極有可能萬民縞素,不是強製的,而是自發的,民間不知道有多少人會主動追隨皇帝而去呢。
而他繼位後,民間所有人都會拿他和他爹比較,事事都要比較。
他拿什麼跟他爹比啊?
比不了的呀,樣樣都比不了。
朝野上下都會吹毛求疵的眼光看他,會拿他處處和老皇帝比。
有一個千古一帝的爹,他亞曆山大呀。
等他什麼都比不了的時候,民間就會冷嘲熱諷,反而更加懷念先帝,甚至,會有極端的人,會把他趕下皇位。
彆低估這個年代的民智,民間不至於推翻老朱家,但他們需要一個明君,像老皇帝那樣的明君,帶領著大明往前走,帶領著他們奔向美好生活。
可朱見淇做不到啊。
這一瞬間,朱見淇感到了手腳冰涼的恐懼。
他以前一直以為,自己皇位的阻礙是他爹。
現在才發現,是民心啊。
是自己的能力啊。
他爹現在想禪位給他,民間不答應啊,朝野上下都不答應啊。
朱見淇忽然往下看看。
發現不止自己不行,兒子也不行啊。
他兒子是合格的繼承人,但僅僅是合格而已,遠遠做不到老皇帝這樣。
老皇帝天馬行空的想法,就能創造幾個行業,養活百萬人。
朱佑榶能嗎?
應該不能。
朱見淇比老皇帝更了解太孫,自己這個兒子,處處都在學老皇帝,其實畫虎不成反類犬。
他也許狠辣有之,手腕有之,唯獨沒有胸襟。
老皇帝用人,不拘一格,極儘信任,敢放任百萬大軍在域外,試問誰有這個膽子?
最可怕的是,老皇帝不聞不問。
物資卻不停的往奧斯曼運。
王瓊戰敗就戰敗,隻是申斥而已,還調去了王憲,然後就沒了。
所以王瓊能取得第二次奧斯曼戰爭的大勝。
他朱見淇肯定做不到,朱佑榶就能嗎?
絕對不能!
這也是朝中官員,不希望老皇帝禪位的原因,在這樣的主子下做事,舒服啊。
李東陽出京便任六省總督,雖沒有兵權,卻掌握六省經濟大權和吏治大權,外加20億投資。
如果李東陽真想造反,憑借手裡的錢,還招不到兵嗎?
沈陽就有軍工廠。
誰有這個膽子,敢放給一個臣子,如此大的權柄。
老皇帝敢。
因為東北不會造反。
百姓吃得飽穿得暖,憑什麼跟你造反啊?
蒙古草原上的牧民,難道就天生反骨嗎?不是的,他們沒飯吃當然造反了,搶劫成性當然願意造反了。
現在,牧民咋不造反了呢?
因為放牧賺的錢就能過上好日子了,放牧比搶的還多,為什麼要去搶?
看看老皇帝要禪讓,漠北的牧民都在街上哭。
為什麼?
擔心好生活沒了唄。
他們以前也放牧,年年吃不飽,現在也一樣放牧,賺得盆滿缽滿,還能出去打工,不願意打工的就搞牧區旅遊。
賺的錢比以前搶的還多,還都是合法收入,有六險一金,賺一輩子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就去哪玩就去哪玩,這好日子上哪找去?
草原王朝和農耕王朝打了幾千年了。
彼此不分勝負,無非是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壓倒東風。
最終卻被資本給打敗了。
這對死對頭,如今在一個鍋裡吃飯,吃得還香呢,而造出這口鍋的是老皇帝啊,誰不擔心這口鍋沒了呀。
為什麼景泰五十年之後,連民間造反都沒有了。
因為富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現在都穿鞋了,誰願意放棄自己的命,成全彆人的江山?
經濟,才是這個年代的主基調。
誰讓百姓過得好,誰的皇位就穩定。
即便李東陽不會造反,也沒能力造反,但朱見淇肯定不敢放權給李東陽。
沒有老皇帝的胸襟和魄力,經濟也搞不好的。
經濟戰爭也是沒有硝煙的戰爭。
老皇帝能玩好,因為他敢用人,敢改革,敢放權。
明明在一片大好的局勢下,老皇帝敢推倒重來,就像明明房地產就夠賺錢的了,老皇帝卻非得把資金往實體行業上麵,生生從房地產當中拽出來。
就這份魄力,誰有?
接下來幾天,朱見淇渾渾噩噩的。
最後生了場大病,憂思成疾。
老皇帝派人太醫瞧瞧,停了他秉政之職,讓他養幾天病,讓太孫暫時代他秉政。
“太子看來是被民意給嚇到了。”朱祁鈺苦笑。
詭異的是,民間對太子生病,竟然少有議論,此時仿佛還沉浸在駁斥皇帝禪位的喜悅之中。
天下臣民能夠參政議政,與有榮焉。
太孫晨昏定省,日日來請安。
“伱父身體如何了?”元宵節當天,老皇帝正在看漫畫,海賊王。
“回爺爺,我爹身體愈發壞了,太醫說是心病,孫兒也勸過他了,可他還看不開。”
朱佑榶也有點慌了。
老皇帝在民間影響力太恐怖了。
之前老皇帝把自己造成神,大家還覺得好笑呢。
結果,一次禪讓風波,就讓朝野上下見識到神的力量,民間主動把皇帝捧成了真神。
他也感到恐懼了。
等他繼位後,也要處處都要和景泰帝比,他拿什麼跟爺爺比啊?
而一經比較之後,他明明是個不錯的皇帝,也會比較成一個昏庸之主,估計也會比到心態爆炸,最後自暴自棄,當起宮中宅男。
還有一種可能,在民意煽動下,他也禪讓皇位,退居二線。
“朕看他滿頭白發,都不想罵他了。”
朱祁鈺道:“他今年才五十四歲呀,朕同樣的年紀時,每日都在看奏疏,天下事都由朕一言而斷。”
“國事,後宮事,藩國事,都要由朕來處置。”
“你說是朕當時難,還是他難啊?”
“自己不爭氣,不找自己原因,奮起直追,反而把自己給嚇壞了,當什麼大丈夫?”
“你回去告訴他,朕給他批個假期,到龍抬頭,然後便回來處置朝政。”
朱佑榶趕緊稱是。
要是以前,他也覺得自己老爹心理素質太差。
可看到皇帝恐怖的號召力後,他發現他爹做得對。
換他,他也承受不住壓力。
在宮中侍奉,本就覺得老皇帝氣場太大,現在民間給皇帝封神了,壓力不大才有鬼。
消息傳到東宮,朱見淇眼淚嘩嘩流:“老爺子是千古一帝,我是千古廢物!”
“為什麼都要拿我和他比呢?”
“我再不如他,我也秉政二十幾年,從無錯漏之處,兢兢業業,沒有功勞就沒有半點苦勞嗎?”
“為什麼都看不到我的長處呢?”
“有這樣一個爹,是我的悲哀啊。”
朱見淇麵如枯槁。
病不厲害,但多年的不滿發泄出來,身體的元氣像是被抽空了一樣。
他如此努力的秉政,何嘗不是在和他爹較勁。
他也想和他爹比一比。
結果,民間給他上了生動的一課。
從他生病後,民間仿佛自動忽略了他,很少有人提及,即便提及,也沒有什麼好話。
所有對他的評價,每一條他都看了。
看完之後,哭得更厲害了。
他完全可以不在乎輿論的,但他細心敏感,又自認為勞苦功高,也想看一看民間對他評價,結果心態崩了。
太子妃站在殿門口,深表無奈。
太子誰也不見。
近來朝廷官員都來探望太子,太子卻一個都不見,他自覺沒臉見人,更不想聽那些假惺惺的安慰。
她兒子也來探望,卻被太子一頓臭罵,讓他在殿外跪了一個小時,才讓他滾。
太子妃既生氣又無奈。
太子鑽進牛角尖了,根本出不來了。
而這時,她仿佛看到了禦駕,她以為自己眼花了呢,老爺子多少年不出養心殿了,怎麼會忽然出現在東宮?
伺候皇上的貼身太監快跑過來,讓東宮迎駕。
太子妃臉上露出激動的笑容,立刻招呼東宮迎駕,叩拜後,親自候在禦駕外,攙扶老皇帝。
朱祁鈺由太子妃和朱佑榶,一左一右攙著,走進了勖勤宮。
“兒媳在殿外恭候。”太子妃不敢進去。
雖然有公公撐腰,但日子是兩口子過的,惹了太子不痛快,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她是個聰明女人,懂得夫妻間的尺度。
再說了,她都年老色衰了,靠兒子在宮中支持罷了,老皇帝終究要比太子走的早的,到時候可就沒人給她撐腰了。
“你在宮外候著吧。”
朱祁鈺走進了勖勤宮,他沒在這座宮中住過,也很少來過,對這個宮殿不熟悉。
“本宮說了,誰也不見,滾出去!”朱見淇聽到腳步聲,氣得轉過頭去,屁股對著外麵,吼叫道。
“朕也不見了嗎?”
聽到老皇帝的聲音,朱見淇咯噔一下,一骨碌要坐起來,結果卻摔在地上,狼狽至極。
他完全沒想到,自己這親爹,竟然出了養心殿,是為了自己。
他是既高興又驚恐。
擔心他爹又給他一頓臭罵。
“兒臣拜見陛下。”朱見淇爬起來跪下行禮,喘息得很厲害,看得出來病得不輕。
朱祁鈺看著長子臉上的病態,輕輕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扶起來:“淇兒,還記得你幼時,你娘難為朕,每次都是你幫朕解圍的。”
提及娘親,朱見淇鼻子一酸。
朱祁鈺坐在床榻上,拉著他也坐下:“你娘走的時候,朕都不敢去看看她,那時她心裡肯定是恨朕的。”
“她一顆心係在朕的身上,到頭來,夫君不是夫君,皇後不是皇後,鬨得何其可悲呀。”
“她總說咱們這一大家子人,好好過日子。”
“唉,結果呀,一個又一個,都拋下朕,自己去快活了。”
“淇兒。”
“朕知道,這些年對你過於嚴苛,讓你的心態出現了問題,朕總罵你,所以你也自我貶低自己,看不起自己。”
“父子本是仇家,你娘在時,尚且能在中間斡旋你我父子關係。”
“但你娘走的早啊。”
“朕的心思都有在國政之上,對你的教育,是皇族教育,是太子教育,而沒有關注你的身心健康,是朕疏忽了。”
朱見淇都傻了。
他沒想到,他爹居然會跟自己道歉。
“你是朕親手選的太子,也是朕一手調教出來的。”
“說實話,一直以來,朕對你還算是滿意的。”
“誠然,你能力一般,但這些年你處置政務,沒有錯漏,可謂是中規中矩,也算是中興之君。”
“甚至有時候,你腦子要比朕更清楚,朕容易意氣用事,而你不會,你這些年處置政務,穩如老狗。”
“其實你那些師父,都偷偷誇讚過你,隻是朕聽不進去啊。”
“朕處處都拿你和朕來比較。”
“你也是,總拿朕和你比較。”
“所以,朕覺得你這個太子當得不合格,你也覺得,自己這個太子沒當好。”
“從你病了之後,朕就在想啊,朕哪裡錯了?”
“這幾天終於想通了。”
“朕不該用朕的標準來衡量你。”
“朕的標準,不是唯一標準,每一個皇帝秉政方式都是不一樣的,朕何必苛求你呢。”
“你的秉政方式,未必就不好,朕的方式,未必就適合未來的時代發展。”
“淇兒,這些年朕確實在跟你慪氣,覺得你這個太子當得名不副實,卻忽略了你的長處,沒看到你的閃光點,是朕的錯。”
朱見淇完全傻了:“爹、爹?”
他爹不會腦抽了吧?
一向強勢的景泰帝,怎麼會說出這番軟話?向他認錯?怎麼會呢?老皇帝向來是瞧不起他這個太子的呀,這是抽什麼邪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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