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信已經回了營帳。
隻有一個不知生死的莊芳,耷拉著腦袋,被掛在沙灘上,孤零零地陪著他。
偌大的海灘,連個人都沒有!
那種感覺,讓人震恐。
“我說了,我都說了!”
林灝哀求。
但沒人能聽到。
他後悔了,為什麼要激怒歐信呢?
而歐信,此刻正跪在地上,看密旨。
然後把密旨,放在案上,三拜九叩後,趴伏在地上,嗚嗚痛哭。
皇帝批複,授和維正五品奉議大夫,蔭長子入國子監,次子入宮中做侍衛。
“微臣歐信,謝陛下天恩!”
歐信痛哭不已。
皇帝讚和維為大明忠臣,命其老家修和維墓,寫上大明忠臣四個字。
皇帝還告訴他,在廣東放手施為。
廣東布政使侯臣本該被除職,但礙於年關將近,不宜派朝臣出京,令其暫代廣東布政使,但不必忌諱侯臣。
讓他有事找太監劉震海,劉震海自會幫襯他。
歐信哽咽個不停,為陛下的信任哭泣,也為和維的慘死而哭泣。
他將密旨揣入懷裡,才慢慢爬起來,他腿傷還沒好呢。
廣東的核心是廣州府。
隻要拿下廣州府,廣東東部都是蠻夷之地,用重兵平推即可。
歐信走出了大帳。
夕陽和海平麵交接,把海平麵染紅,映照出燦爛的色彩。
而海水已經到了林灝的胸口。
林灝已經窒息了。
水沒過胸口,水壓會擠壓心臟,使人窒息。
歐信讓人解開繩子,把林灝往上提一提。
這回更難受了。
兩隻腳懸在水裡,而且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咬他的腳。
“我什麼都說,不要折磨我了,不要了!”林灝哭得不行。
他的皮膚從爆皮開始,已經呈血色,仿佛隨時都能裂開。
“說!”歐信懶得折磨他。
“我年過三十,卻考不中舉人。”
“隻能走些旁門左路。”
“就花錢作弊,才考中了舉人。”
“本以為會試還要花錢舞弊的,卻不想我十分幸運,一舉高中進士,簡直我想都不敢想。”
“但我在京中,等著分配的時候。”
“有不速之客,找到了我。”
“他要向禮部舉報,我鄉試作弊!舉人是作弊出來的!”
林灝痛哭流涕:“一旦被查出作弊,我就完了,我家都完了!”
“本以為,他就是想要錢。”
“但他隻提出一個要求,讓我不要留在翰林院,最好去地方,廣東、福建都可以。”
“我求爺爺告奶奶,花了很多錢,大好的前程不要,跑到潮州府大奧,一個窮縣,做縣丞。”
“但我隻會讀聖賢書,不懂如何治政。”
“當時,溫州師爺之風,已經悄悄興起,新中的進士,家中有餘財,都會去溫州聘請一位師爺。”
“上任的路上,轉道去溫州,千挑萬選,選了楚珍當師爺。”
“我真的不知道,楚珍會暗中害我。”
林灝羅裡吧嗦的,說的都是廢話。
“說正事,本官不想聽你廢話。”歐信聽得煩。
剛到大奧,大奧縣縣尊死於任上。
他是縣丞,自然而然升任做縣官。
之後幾年,他官運亨通,不停升遷。
從大奧,到惠來縣,到海豐縣,到歸善縣……一路升遷,做到了高州府知府、然後就是肇慶府知府。
在肇慶府,他做了七年知府!
政績考核為上等。
下一次京察後,他就能順勢高升。
而作為回報,他養著林傑,養寇自重。
而他所任的縣,都是海邊的縣,都是出海口必經之路,大批的貨,都會經過他的縣,走出海外。
所以,他下一個謀任的福建布政司右參政。
說不定他運氣好,過幾年就當上了福建布政使呢。
到時候他就不受那夥人的擺布,反而可能擺布那夥人了呢。
歐信聽明白了。
這是一個龐大的組織。
組織的源頭在浙江!
從作弊開始,就把一個人吊住,為他們賣命。
這和今年的科舉舞弊案,是不是很像?
還有攛掇役夫造反的浙江商人,是不是很像?
還有,地下那個製造軍械的地下室,是不是很像?
所有線索,都指向了浙江。
“這些年,你都安插了哪些人?”歐信問。
想把這個組織連根拔起。
就得把藏在沙子裡的人,一個一個挖出來。
就如一株花的根係,四通八達,濡養根脈。
不能圖快,折斷花杆,就以為萬事大吉。
那是絕對不行的。
因為根係中的任何一根濡須,都可能再次紮根,形成一株新的花。
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我……”林灝說沒有,誰會信呢?
他沒辦法,隻能說出一些人名。
歐信目瞪口呆,整個肇慶府,有好的嗎?
“還有呢?”
“沒、沒了!”林灝趕緊搖頭。
噗通!
歐信鬆了繩子,林灝被拋進水裡。
林灝不停掙紮。
眼看不行的時候,歐信又把他提出來。
“你不老實啊!”歐信重新綁上。
但水已經沒過了林灝的脖子。
海浪啪啪砸在他的臉上,根本說不了話。
“你的家人很快就到了,你的小女兒命好啊,在宮中伺候著呢。”
歐信說什麼,林灝根本聽不清,海風嗚嗚地鑽進耳朵,什麼也聽不到。
把林灝提起來。
“你履曆這麼多地方,會不留自己的人?糊弄鬼呢!”歐信厲喝。
“我、我還沒說完呢!”林灝不想被淹死。
這邊有個傳說,淹死的人會變成水猴子,泡在水裡,追魂索命。
他是文官啊,回到京師。
被刑部、大理寺審查,他也不怕。
後麵的人會給他脫身的機會的。
再說了,他女兒在宮中伺候呀,萬一陛下看重了呢,他就能脫罪了。
他知道的東西很多,後麵的人不會讓他吐口的,一定會來救他,一定!
林灝又吐出很多名字。
但有一個名字,讓歐信瞬間暴跳如雷:“你胡說!你胡謅八咧!”
他瘋了似的蹚水過來,一把抓住林灝的脖子,使勁提起來,目眥儘裂:“你告訴本官,你在胡說!”
林灝瞅著他,傻笑起來。
和之前的恐懼驚恐,判若兩人。
“你笑什麼!”
歐信抓著他的頭,使勁撞礁石。
林灝後腦流血,卻在笑:“那你說,我們為什麼能掌控你的行蹤呢?哈哈哈!”
歐信鬆開了他,滿臉難以置信,卻堅定的搖頭:“汙蔑,這是汙蔑!”
“你沒發現,那個局那麼巧嗎?”
“你身邊有我們的奸細。”
“你的一舉一動,我們都了如指掌。”
“嗬嗬嗬!”
林灝在笑。
他被楚珍算計了,但何嘗不是他在推著楚珍走呢?
殺了歐信,他的秘密就掩蓋住了,這是他必須選擇的。
“不可能,不可能!”
歐信陷入回憶,卻十分堅定道:“那他為什麼要替本官擋箭?他為什麼要去死?”
林灝的名單裡,有和維!
是和維,給他通風報信的。
歐信不信。
根本不可能的,和維在廣西就跟著他了,一路上兩人相談甚歡,可謂是知己。
倘若和維是預先安排好的,難道那夥人能掐會算?還是說,他們早就知道他歐信會名聲鵲起?
所以提前安排了和維?
根本不可能的!
他歐信不是傻子。
和維臨死前,對大明忠心耿耿,鐵血丹心,豈能是叛臣?
他連死都不怕,什麼事能威脅他呢!
“也許是他良心發現,也許是他瘋了吧。”林灝就是笑,眼神中閃爍著惡毒。
若沒有歐信,他還好好的當自己的知府。
過幾年,他就能去福建當參議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歐信給毀了。
歐信,那我也要毀了你。
林灝一咬牙,將腦袋沉入海水裡,自殺,是他最好的結局。
但是!
歐信手疾眼快,把他從水裡撈出來:“想死?沒那麼容易!”
他直接把林灝從水裡拖出來。
把他的臉,按在沙子裡。
歐信目光血紅。
彆人可以誹他、謗他、侮辱他、罵他,唯獨不能褻瀆和維!
和維鐵血丹心,一心為國!
大明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人,才會經久不衰!
“和維是大明的忠臣,陛下親筆禦旨,容你汙蔑?”歐信泄了底了。
林灝當了這麼多年的官。
立刻明白,歐信敢在肇慶府做這些事,完全是皇帝的授意。
那麼皇帝就是要清查海商了。
當他被提起來的時候,大聲嘶吼:“和維是奸細,和維是奸細!”
“你歐信包庇和維,蓄謀造反!”
“你冤殺忠良,必遭雷劈!”
歐信知道壞了!
林灝大聲嘶吼,附近兵卒都聽到了。
若這個時候,殺了林灝,他歐信就解釋不清了。
若不殺,任由林灝胡言亂語,他的清白無所謂,陛下怕是要被牽連出來!
陛下大計被毀,他受不起雷霆之怒。
“閉嘴!”
他直接把林灝的腦袋按在沙子裡。
讓他住嘴。
“你在怕什麼?歐信,你才是最大的叛臣!你究竟和誰勾結?”
林灝還在嘶吼,但進嘴的全是沙子。
恰好這時,陽江縣的知縣趙英趕到。
不顧兵卒阻撓,連跑帶顛地到了海邊。
手中提著劍,威脅著兵卒。
剛好看到歐信殘害林灝,手指顫抖地道:“歐參將,你豈能私設刑罰?”
歐信吞了口吐沫,自己太嫩了。
被人玩了!
林灝用和維亂他心智,其實在拖延時間,等人救他。
擺在他眼前隻有兩條路:其一,殺了林灝,一了百了,大不了把人命背下來,聽候發落。
但這樣一來,他必被解職押入京師,所有努力都白費了,抓到的尾巴,也會收起來,什麼都查不到了。
其二,讓林灝起來說話,在傳入中樞之前,把事情清查清楚,大不了他也落個同謀的罪名。
這是玉石俱焚的伎倆,很虧啊。
搞政治是真的累啊!
歐信慢慢鬆開手,鬆開了林灝。
林灝抬起頭的瞬間,高聲道:“他歐信勾結和維,逼供本官,伺機造反!快去布政司稟報,歐信勾結和維造反……”
他聲音巨大,羅裡吧嗦說個沒完。
那些土兵都有點聽懂了。
歐信看向陽江知縣趙英。
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是林灝名單裡的人。
“府尊,現在不是互相指責的時候。”
“雙魚所遭了海盜,全軍覆沒。”
“儒洞和太平堡被攻克。”
“如今海盜已經朝著陽江而來了!”
趙英急聲道:“請歐參將快快援助陽江!”
歐信以為,趙英會抓住不放呢。
繼續用言語上的口角。
卻不想趙英技高一籌,引海陵島上的林傑攻打城池,逼得他歐信不得不放棄審查。
引海盜劫掠。
一來是為了救林灝。
二來是讓名單裡的人金蟬脫殼。
也會清除掉所有證據,等歐信回來再查的時候,什麼也查不到了!
好厲害的手段啊!
歐信再次陷入兩難。
若現在放棄,他還不如直接殺了林灝,免其後患。
一步走錯,步步受製!
他娘的!
歐信咧開嘴獰笑,抹了抹臉上的海水。
讓人去打淡水,先衝淡。
身上沾了海水,是要及時衝淡的,否則皮膚會爆皮。
“參將大人!海盜在攻打城池啊!您快出兵呀!”趙英滿臉焦急。
他也是舉人出身。
沒考中進士,路數和林灝一樣,他先擔任一個窮縣的縣丞,結果剛到任一年,縣尊死了,他就補入知縣。
又使了些銀子,過幾年,就調任陽江這樣的中等縣,擔任縣尊了。
林灝皮膚癢得不行。
也想衝淡。
但歐信不給他水。
“歐參將,你不是體恤民生嗎?”
“關心百姓嗎?”
“此時為何不在乎黎民百姓安危了呢?”
林灝內涵他:“人呐,說彆人的時候,總是站在道德製高點上指責,輪到自己的時候,就想得很多了?嗬嗬!”
歐信洗乾淨,又仔細擦乾腿傷,重新包紮。
也不理林灝的酸話。
“本官會派人去擊退海盜。”
若和維在此。
就可以派和維去了。
現在沒有獨當一麵的人。
他也在思考,派誰去呢?
局麵過於被動。
“大人,那林傑聚眾一方,勢大力強,儒洞和太平堡已經被攻克了,不知道多少百姓要被殘害,得您親自去呀!”
趙英滿臉著急。
戲不錯。
海盜是你招來的,賊喊捉賊。
“歐參將,若你還是這個態度,本官就要參你一本了!”林灝義正嚴詞道。
猛地!
歐信意識到了什麼,失蹤的楚珍,會不會出現在林傑的海盜裡呢?
海盜來得恰到好處。
他們和林灝是不是形成某種默契了呢?
之前林灝十分驚恐的,為何忽然就強硬了呢?
從何時開始的?
什麼事情讓他變化的呢?
“仲阿思,過來!”
歐信決定提拔蠻將。
一個皮膚黝黑,身體矮壯的男人大步流星走過來,他赤著上身,腰間彆著刀,手不離刀,十分珍惜。
恭恭敬敬跪下,用土話說:“大人!”
“本將命你帶著一萬人去陽江,剿滅海盜。”
歐信用土話,哇啦哇啦地說。
這些土司,互相之間語言也不通,彼此交流也得連比劃帶說,才能明白。
所以,歐信下達命令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氣勢,邊比劃邊說。
“標下遵令!”
仲阿思是猛將。
看看他腰裡彆的刀就知道,那是賜給他的。
土人中,隻有得大功的人,才會被賜刀。
趙英卻說海盜勢大,一萬人肯定不夠。
“趙知縣,陽江危及,可你這個一縣之尊,為何臨陣脫逃呢?”歐信才不信他的鬼話。
趙英麵容不變:“最先被夷滅的是雙魚所。”
“海盜上岸後,殘害的是儒洞和太平堡。”
“所以下官收到消息,來到您這裡求救兵!”
他說得滴水不漏。
“你好好的縣官不當,卻去當夜不收?不矛盾嗎?”歐信還抓不住他小辮子呢。
“大人切莫仗著位高權重,便欺壓下官!”
趙英臨危不懼:“下官乃一縣父母官,若陽江被攻克,下官願引頸就戮!”
“下官來此,乃是為了陽江百姓著想!”
“絕非為一己私利!”
歐信真想給他一個耳光。
“歐參將,海盜劫掠,不止要防備陽江,也要防備沿海所有縣城,要令百姓快速內遷回城。”
林灝吱嘎吱嘎不停撓,皮膚已經充血了:“本官要調配諸城,防備海盜,為百姓著想。”
本官就沒為百姓考慮嘍?
歐信憋一肚子邪火,揚手就要抽他。
林灝下下意識躲了一下。
蠕了蠕唇,道:“歐參將,你懷疑本官,本官也懷疑你。”
“既然你我互相懷疑,不如各退一步。”
“上書給中樞,等中樞評斷!”
林灝就是想脫身。
“美死你了!”
歐信瞥了眼趙英:“你不是擔心陽江百姓嗎?還不回去坐鎮!”
“下官謝歐參將調兵!”趙英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剛等趙英退下。
歐信就明白過來了:“回來!”
衝出帳門,跑了幾步,大吼道:“仲阿思,給本官滾回來!”
一旦仲阿思和趙英一起走,那就是肉包子打狗。
趙英有八百個心眼子。
仲阿思隻是一個蠻將,腦子缺根弦,又是被歐信挾製過來的,心中必然不服。
一旦分兵,被趙英攛掇幾句,鬼知道會不會造反!
仲阿思滿臉訝異地過來,跪在地上:“大人招小的何事?”
歐信到嘴邊的話,頓時哽在喉嚨裡。
想大軍不亂。
他歐信就得親自領兵去。
一旦他走了,林灝這條線就斷了!
他娘的!
做事咋這麼難呢!
一步一個坎兒,該如何蹚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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