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之事暫且不談,上國何時能出兵?”李瑈目光灼灼地看著羅綺。
羅綺從來到朝鮮,便長袖善舞,並多次和太上皇李弘暐接觸,心思不純。
“回王上!”
羅綺笑道:“如今天朝已經搗毀了建州窩點,並占據建州,女真部已經失去了根據地,人心浮動,我朝虎師用不了多久便會南下,救援朝鮮,請王上安心。”
李瑈目光陰鷙,大明為何就是不來呢?
他可不是昏君,曾經手裡也有一支強兵。
但靖難勝利之後,他大肆恩賞,這支軍隊很快就墮落了,根本打不過女真那等虎狼之師。
“能否請上使,乞求陛下,撥付朝鮮一批火器。”
李瑈不打算求明朝了,打算武裝自己,自己打回去!
他能靖難成功,難道還不能驅逐外敵?
羅綺卻道:“大明與朝鮮,道路不通,而海上又有倭寇橫行,我朝就算想撥付火器,也難以運送至朝鮮呀。”
“孤願派遣水師,去大明接收火器!”李瑈咬著牙。
大明就是想用朝鮮,消耗女真!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們不是女真的對手,讓我們朝鮮當靶子!有你這樣當天朝上國的嗎?
“這……”
羅綺微微沉吟,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是什麼,是讓朝鮮亂,亂到極致,大明好順勢收取朝鮮。
程信躬身行禮:“啟稟王上,請準許外臣說兩句實話。”
“請說。”李瑈就想聽實話。
“朝鮮乃天朝骨肉,天朝絕無置之不理之心。”
“隻是王上所行之事,讓天朝寒心,讓陛下寒心!”
程信擲地有聲道:“眾所周知,朝鮮東北之土,乃是太宗皇帝所賜,本為大明之土,卻賜給朝鮮,可謂恩重。”
“朝鮮國困民窮,陛下節衣縮食,賜下朝鮮許多財貨,年年與朝鮮貿易,大明次次吃虧,此為施恩於藩國。”
“王上雖是王,但亦沐皇恩,乃陛下之臣。”
“皇恩浩蕩,王上卻不知回報聖上,猶如天生白眼。”
“景泰八年,聖上曾下旨附屬國,不許使用本國年號,全部采用大明年號,朝鮮可有實行?”
“景泰八年,韃靼犯邊,聖上下旨令朝鮮籌措糧草,高價售於大明,可朝鮮卻坐看大明與韃靼火並,不肯出售糧草,幸而陛下洪福齊天,邢國公一戰滅韃靼,而囊括漠北之土!”
“再有,正統十一年,王上竟欲廢漢字,而獨創朝鮮文字,官方書籍不再用漢文書寫,並不經天朝允準而擅修前史,此乃背棄大明!”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如今朝鮮有難,卻求於天朝,陛下卻不計前嫌,仍出兵救援朝鮮,乃陛下認為,朝鮮乃大明同胞,陛下乃天下君父,視王上如親子,所以出兵援助。”
“天朝出兵出餉,援助朝鮮。”
“而王上卻不顧大明困難,不斷催促、逼迫,這是下國對待上國之道嗎?”
程信充滿怨氣。
大明對朝鮮那可真的是仁至義儘。
太祖將朝鮮設為不征之國,太宗賜土給朝鮮,仁宗、宣宗、正統皇帝皆對朝鮮仁至義儘。
當今皇帝,前些年也不停給朝鮮賜恩。
但是,朝鮮是怎麼回報大明的?
把聖旨當放屁,把朱祁鈺當傻子。
李瑈,之所以被朱祁鈺厭惡,最主要原因,就是李瑈創朝鮮文字,這是脫離漢文化圈子的先兆。
朝鮮、安南兩國,通篇漢文,沒有自己文字、語言。
倭國,用大量漢文,有少量自己文字。
三宣六慰、占城等附屬國,皆用漢文做官方文字。
甚至渤泥等海外之國,亦想用漢文做官方文字,卻得不到皇帝的恩準。
這個時代,使用漢文,是頂天的榮耀!
李瑈被程信夾槍帶棒,一頓狂懟,臉色微微陰沉,道:
“若聖上因此而含恨下國,孤願廢除朝鮮文字,願為大明籌措軍餉,並親自赴京師,向聖上解釋原委!”
“隻求聖上不計前嫌,派遣天兵,救援朝鮮!”
他心裡也憋屈!
要是五年前,他手上有一支強軍,至於這麼羞恥嗎?
“聖上若真的計較,豈會派遣總兵官王越,率王師而來?”羅綺笑著說。
羅綺和程信,一個扮紅臉,一個扮黑臉。
羅綺負責交際,程信負責叱罵。
“隻等道路通暢,孤便親赴大明,向君父求情!”彆看李瑈歲數大,朱祁鈺照樣是他的君父。
程信冷哼一聲。
羅綺笑道:“您朝覲陛下,還需陛下下恩旨才行。”
沒錯,朱祁鈺不下恩旨,李瑈還沒麵見天顏的機會呢!
大明就是這麼豪橫。
“是是是,還請貴使美言幾句。”李瑈可不敢端朝鮮王的架子了。
其實,他創造朝鮮文字,是看到大明的衰弱。
大明衰弱,是從三征麓川開始的。
小小的一個麓川國,大明都要三征,才含糊其辭的所謂“消滅”。
這讓瓦剌、韃靼、兀良哈、朝鮮、安南、占城等國,甚至烏斯贜、朵思、奴兒乾都司等司,甚至哈密、吐魯番、兀良哈等藩國,都看到了大明的衰弱。
也就那個時候開始,這些國家都開始想從大明身上撕下一塊肥肉下來。
至今景泰九年。
大明已經衰弱二十年了,忽然異軍突起的強大起來。
打敗了瓦剌,打崩了韃靼,並占領漠北之土,昭示著大明的強大。
李瑈偷偷在宮裡,沒少複盤朱祁鈺的為政舉措,最後得出一個結論:給兵卒發全餉,允許兵卒繳獲歸自己,就會有意想不到的結局。
所以,今年女真入侵朝鮮。
李瑈也給京營發了全餉,甚至砸鍋賣鐵的發,結果竟然是,不斷南狩,漢城都要守不住了……
他一直沒搞清楚,為啥啊?
朱祁鈺給兵卒發全餉,明軍爆發出恐怖的戰鬥力。
他也給兵卒發全餉,為啥沒用呢!
廢話,你所謂的發全餉,真的發下去了嗎?
李瑈一葉障目。
“還請王上安心,我大明鐵騎,天下無出其右。”
羅綺躬身道:“總兵官王越,率領兩萬鐵騎,盤旋於兩國交界,隻要找到合適的機會,必然揮師南下。”
才兩萬人,有點少啊。
問題是朝鮮北部多山,騎兵難以施展開,若用騎兵打山地戰,等於送死。
而且,王越手中的騎兵,是遼寧軍,是胡漢雜騎。
其中多為韃靼兵,這些兵如今尚不通漢話,貿然放出去,這些人容易逃跑。
所以王越寧願養著,也盤踞在朝鮮北部,不往前走,也不退回去。
朝鮮北部多山,騎兵施展不開,韃靼兵想跑都跑不了,隻能在王越手裡,任王越施為。
王越一邊漢化韃靼兵,一邊收容移民,一邊觀察朝鮮局勢,一箭三雕。
“貴使,馬上天氣就轉涼了。”
“還請貴使催促天兵,快些南下。”
“孤已經在漢城準備了酒宴、財貨,隻等天兵到達。”
這場會見,頗有幾分不歡而散的意思。
羅綺和程信剛走,李瑈就在行宮裡砸東西:“大明狼子野心,就是想看我朝鮮和女真火並,他好漁翁得利!”
大明使臣剛走,朝鮮重臣全都來了。
鄭麟趾,在朝鮮曆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朝鮮文字,就是他主持創造的,而且,朝鮮的曆史,也是他主持修撰的!
他更是朝鮮靖難第一功臣。
“陛下,大明的狼子野心,怕不是這點呀!”鄭麟趾說的當然是漢話了。
朝鮮高層,說的都是漢話,讀的是漢家經義,他們也在潛意識認為自己是漢人。
“還有什麼?”李瑈一愣。
鄭麟趾躬身道:“那程信聲稱,朝鮮創造文字、編纂史冊,乃是大罪!”
李瑈一愣,這不是托詞嗎?
難道意有所指?
猛地,他想到了程信的一句話,囊括漠北之土。
“中原不會想囊括朝鮮吧?”這個想法,把李瑈自己都嚇了一跳。
朝鮮這麼爛,中原能看得上?
朝鮮為啥一直沒被中原王朝囊括?
因為朝鮮自己擺爛啊,把自己搞得特彆爛,中原王朝肯定不要啊。
二靠恭順,朝鮮對天朝那真是恭順得不要不要。
鄭麟趾卻道:“陛下,老臣認為可能性極大。”
“天朝皇帝自擊潰奪門之變後,猶如換了個一人。”
“野心畢顯,其治政舉措,皆為國為民,大明再次昌盛起來。”
“本來這昌盛可能還要等幾年,偏偏打崩韃靼一戰,可謂是震古爍今。”
“韃靼之強,我朝鮮深有感觸,女真部尚且被韃靼壓製呢,而女真在朝鮮肆意妄為,可見其兵之強。”
“而大明,竟一戰打崩韃靼,收韃靼之兵,囊括韃靼之地,並韃靼之民為漢人。”
“其野心之強,猶如天朝太宗皇帝在世。”
鄭麟趾更認為,自己是朝人,朝人應該有自己的文字、曆史,而不能永遠屈尊於天朝之下。
所以,他對大明是非常防備的,處處都把大明往壞的方向想。
朝鮮君臣臉色瞬變。
靖難第二功臣韓確卻嗤笑道:“囊括漠北之土有什麼用?”
“太宗皇帝何其可怖,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囊括廣袤土地。”
“但在宣宗皇帝之時,不照樣丟棄了嗎?”
“那些土地,比朝鮮土地還要貧瘠,要之何用?”
“何況,太宗皇帝對朝鮮可是很不錯的。”
沒錯。
大明皇帝對朝鮮都很好,真的把朝鮮當成親兒子養著。
朝鮮現在的版圖,就是太宗皇帝確定的,其中還有一片土地,是太宗皇帝賜下的。
這份賜地,和韓確有著很大的關係。
“那你可看出來,天朝皇帝陛下的野心?”鄭麟趾問他。
韓確卻道:“是有野心,最多是消耗朝鮮和女真國力罷了,難不成真的吞並朝鮮?”
這話引起大殿哄笑。
若是朝鮮很富,確實沒問題。
關鍵朝鮮窮啊,窮的還得靠大明爸爸接濟呢,朝鮮不是不想投入爸爸懷抱,而是爸爸不要啊。
“你懂什麼!”
鄭麟趾叱罵:“我朝鮮乃一國,非大明之土!當有自己的文字,自己的文化!”
“而非像你那樣,賣妹求榮!”
瞬間,韓確的臉色通紅。
韓確的妹妹十分絕色,永樂朝,太宗皇帝派宦官來朝鮮采女,他使了錢才讓妹妹選中,他護送妹妹去大明國都,獻妹於上。
她的妹妹,被太宗皇帝封為麗妃,甚至太宗皇帝還想把女兒嫁給韓確,韓確卻以離家太遠而拒絕。
因為麗妃,太宗皇帝才大手一揮,賜給朝鮮一片土地。
所以太宗賜地,和韓確有著很大關係。
而十幾年後,宣宗皇帝派宦官來朝鮮采女,他又想將幼妹獻給宣宗皇帝,其妹不願,叱罵他,讓他聲名狼藉。
最終,韓桂蘭還是被送入明廷。
如今還在宮中侍奉,她隻是女官,並未被宣宗皇帝臨幸。
羅綺來的時候,還送上他妹妹的親筆信。
“老夫妹妹被陛下看重,那是天之榮幸,豈有你說的如此不堪?”
“正因吾妹榮封麗妃,方有太宗皇帝賜土之恩!”
“朝鮮領土,有我韓確之功!”
韓確指著他:“鄭麟趾,你是靖難功臣,老夫也是,老夫旅任要職,哪裡不如你?”
“說大明吞並朝鮮?”
“哼,若天朝皇帝下旨,肯收朝鮮這貧瘠之地。”
“你知不知道天下會多少人彈冠相慶!”
“而非像你口中所說的什麼吞並!”
“能並入大明,何其榮幸!”
這話竟惹得很多重臣的同意。
大明對朝鮮的滲透,可謂是無孔不入,哪怕是一個明人,在朝鮮,都沒有在異國的感覺。
但是,他沒注意到,李瑈的臉色,已經陰沉到了極致。
“賣妹求榮,賣國求榮!”鄭麟趾叱罵韓確。
韓明澮則站出來和稀泥:“兩位,如今不是吵架的時候,國難當頭,當勠力同心才是呀。”
韓明澮被李瑈稱之為“吾之子房”。
雖然靖難功臣裡排名第三,但李瑈最信任的人,無異是韓明澮。
其次是權擥an三聲)。
權擥已經徹底墮落了,派不上大用場了。
“子濬韓明澮),你說說。”
李瑈臉色黑如鍋底。
他不想聽吵架,女真兵近在咫尺,吵個屁啊,再吵下去,朝鮮就沒了。
“大明何心,咱們管不到,也沒必要管。”
韓明澮苦笑道:“若大明有吞並朝鮮之心,憑吾等是擋不住的。”
“老臣看,天朝陛下沒有吞並朝鮮之心,不信您可上表請求朝鮮內附,想必陛下一定會拒絕的。”
因為朝鮮窮啊!
朝鮮不是沒有內附過,大明是真不要啊。
想內附的還有渤泥國和占城國。
大明是真嫌棄啊。
“此戰還需天朝幫忙,否則憑朝鮮之能,無力奪回失地。”
韓明澮道:“陛下,請您下旨,立刻廢除朝鮮文字,並廢除朝鮮年號,啟用景泰年號,並準備朝鮮美人、珠寶、字畫,派遣水師去天朝,請求陛下賜下一批火器。”
韓確頗有幾分洋洋得意。
看吧,朝鮮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美人。
朝鮮盛產美人。
天朝皇帝都喜歡朝鮮妃子,如今景泰皇帝還沒有朝鮮妃子,隻需遴選出大批美人,走水路送去大明。
得到皇帝的恩寵,朝鮮自然什麼都有了。
所謂水路,不是橫跨渤海,而是繞著朝鮮國境,去義州,繞過女真兵而已,從遼寧上岸,走陸路去北京。
鄭麟趾卻長歎一聲,他最大的心願,就是創造朝鮮文,創造朝鮮曆史,並修《高麗史》。
可見他的野心。
從高麗開始修,甚至偷偷摸摸把高句麗變成了朝鮮曆史。
甚至還畫上了地圖。
高句麗可不是朝鮮的,甚至跟朝鮮沒關係!
“準!”
李瑈也知道,創立文字、自成一國的好處。
但是,兵臨城下啊,沒有天兵救援,朝鮮都沒了,還想什麼文字。
“而出使的大臣,需要一個懂大明,並和大明有著良好關係的重臣。”韓明澮就差直說了,韓確你去吧。
韓確更是洋洋自得。
他的妹妹,可是被太宗皇帝封為麗妃的。
太宗賜土,和麗妃有著很大關係。
他上次出使大明,和大明皇帝相談甚歡,景泰皇帝對他極為嘉許,還想挽留他在大明任官。
這次,他會將自己最漂亮的女兒,獻給大明皇帝。
李瑈也看向他。
韓確卻道:“老臣乃陛下臣子,願為陛下赴湯蹈火!”
從水路去大明,是非常危險的。
倭寇橫行。
“但老臣心中有鬱悶,難以紓解,賣妹求榮之惡名,伴隨著老臣終生,老臣難以釋懷!”
說著,韓確跪在地上,重重磕頭。
鄭麟趾知道韓確心眼小,現在卻以國事威脅他,何其愚蠢。
真就一點都沒看到皇帝的臉色嗎?
還是你心中隻有大明皇帝,沒有朝鮮皇帝呢?
噗通!
鄭麟趾跪在地上,對著韓確磕頭:“在下口出狂言,猶如犬吠,請韓大人切勿在意!”
“喲喲喲,老夫何德何能,竟被靖難功臣叩拜,老夫可擔待不起呀。”韓確怪笑。
鄭麟趾一直在磕頭。
李瑈看到這一幕,眸中凶光一現。
這韓確真是個朝奸啊!
你那麼想朝鮮被大明囊括並入……
難道就沒想過,屆時朕該如何自處嗎?
朕奪得皇位,給你們富貴,放任你們權力傾軋,那是朕允許的。
不是朕傻了、蠢了、昏了。
就放任你們騎到朕的脖子上拉屎!
“韓確,用不用朕給你跪下,磕三個頭啊?”李瑈冷幽幽道。
韓確打了個激靈,幡然醒悟,調過頭來,朝著李瑈磕頭:“求陛下恕罪!”
“朕還沒死呢,朝鮮還沒亡呢?並未到了沒你韓確不行的地步!”李瑈嘶吼。
“老臣輕狂,老臣有罪!”韓確不停磕頭。
“你若不願出使大明,有多是人能去,用不著你!”李瑈暴怒。
女真兵臨城下,你們還在權力傾軋,心裡有沒有朝鮮啊!
韓確真的害怕了。
這位是造反奪得的天下,他雖是靖難第二功臣,但這些年了大肆貪腐,禍亂朝政,君臣的信任早就磨光了。
他隻是看不上鄭麟趾那副清高的樣子,就你是文官,就你有能力?
我韓確哪裡比你差?
甚至,太宗賜土之功,是我韓確的,他對靖難功臣排位,一直心有不滿。
此刻爆發出來。
卻忽略了皇帝的感受。
而且,他長篇大論大明之好,也戳到了皇帝的自尊心,觸怒了皇帝。
李瑈雖對朱祁鈺自稱為臣,但關起門來也是皇帝。
誰都願意跟彆人比。
但最聽不得的,就是你比我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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