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勒姆斯的一座宴會廳中,諸多死靈領主、勳爵正與那些更小一些的貴族們齊聚一堂,觥籌交錯,好不熱鬨。
一顆被均勻切割後仍然擁有十米半徑的寶石懸浮在他們頭頂,放射著奇妙的光輝。曾經製造它的懼亡者大概用了自己的一生來打磨它,可現在坐在其下的這些鐵皮骷髏對它可謂是毫無敬意。
他們中一部分還算神智清明的正忙著互相攻擊、彼此辱罵或交換利益,至於那些從沉睡中醒來卻不幸地失去了某些東西的人?他們就更不可能抬頭欣賞這顆寶石了.
讚德瑞克晃晃右手的酒杯,無聊地靠著他的椅背觀察著眼前這一幕喧嘩景象,心中毫無波瀾。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貴族們手中的酒杯和邊緣的灰塵,掃過空蕩的餐盤與正在桌麵上來回執行清掃任務的聖甲蟲,最終定格於一扇位於角落的寬麵玻璃窗。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偌大的宴會廳,竟然隻有他一個人的杯子裡裝著真正的酒。
老將軍低笑起來,笑聲裡是滿溢而出的嘲諷。他抬手,對著玻璃窗遙遙舉杯,隨後仰頭將杯中美酒全部倒在了自己身上。
這瘋狂的行為自然招來了許多注意,許多本就不太喜歡他的領主投來冷冽的凝視,其中有些甚至滿懷怒火。
他們從來就不喜歡讚德瑞克,他們覺得他這樣的一個瘋子簡直是整個種族的恥辱,可他們偏偏又拿他沒辦法——風暴王伊莫泰克給了這個瘋子極大的權力。
雖說這一切都建立在戴冠將軍蘇醒後手握著的數百場勝利之上
但權力畢竟是權力。
所以,我親愛的同胞們,你們打算怎麼做呢?
讚德瑞克優雅地對那些目光一一點頭致意,隨後站起身,當眾宣布他‘身體不適’,要暫離會場休息。
這是一種極其失禮的行為,奈何他過去早就做過更多更失禮的事,因此他們一致決定目送他離開。
讚德瑞克在心中致以更加深沉的嘲笑,手握那隻空蕩的金杯,昂首闊步如凱旋得勝的將軍般離開了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
大門之外,他的護衛奧比昂對他欠身行禮。
“我希望你沒有等太久,我的朋友.我也很想早點離開,但表麵功夫還是得做一做的,你說呢?”
禦前侍衛依舊什麼也沒說,隻是點點頭,便跟在了戴冠將軍身後,活像一個低等級的、完全沒有人格可言的死靈戰士。
索勒姆斯是個獨特的世界,哪怕是對於死靈們而言,它也擔當得起這個前綴。它的外殼由無數微小如塵埃般的機械結構組成,看似無害,實則隻需一個命令就能翻湧成為滅世的波濤。
一係列被稱之為‘鏡子’的能量捕獲協議裝置則漂浮在它的天空之中,將索勒姆斯日常運行外溢的能量全部收集,然後運送至另一個係統之內,使它擁有死靈們完全不需要的人造太陽與大氣。
塔拉辛精心設計了這一切,然後將他收集得來的藏品們全都安放在了索勒姆斯平平無奇的外殼之下.
至少,對於那些仍在宴會廳內忙著開所謂會議的領主與貴族們來說是這樣。
他們早已對塔拉辛的收藏失去了興趣,滿心隻想著延續他們寫在思維協議底層邏輯中的政治鬥爭。
對他們而言,既然自己被指派到這裡駐紮,就隻需要等到無儘者塔拉辛被抓捕歸案即可。到了那時,索勒姆斯的一切才會被正式擺上桌麵,然後被瓜分。
抓到塔拉辛的人自然能夠拿到大頭,但作為守衛,他們亦可得到不少寶物。
可他們真的關心那些東西嗎?
讚德瑞克覺得他們恐怕半點也不在意,他們隻是在玩一場扮演遊戲而已
扮演曾經的自己。
真可悲。戴冠將軍平靜地想。位高權重、手握無上偉力,卻連權力的本質到底由何物鑄就都忘得一乾二淨。
他背著手,帶著他最好的、最忠實的朋友走向一條幽深的甬道。
索勒姆斯的地下有著無數條這樣的小道,但恐怕就連塔拉辛本人也說不清它們每一條的具體作用。
不過,他平日大概也用不上這些充滿灰塵的道路,傳送才是他最喜愛的移動方式,讚德瑞克卻是另一個極端——他鐘愛行走,對腳踏實地有著狂熱的追求。
因此,這些天來,他幾乎探查清了數百條通道的起始與終點,甚至以自己的雙腳丈量過它們許多次.
這為他即將要做的事情帶來了巨大的戰術優勢——重申一次,巨大的戰術優勢。
當戴冠將軍讚德瑞克用此言語來形容他即將親手開啟的一場戰爭時,哪怕是風暴王本人也會正襟危坐著洗耳恭聽。
“我們的囚犯情況如何?”讚德瑞克如閒聊般詢問,腳步聲回蕩,沉重如喪鐘。
“您指哪一個?”
讚德瑞克頗為幽默地聳聳肩:“自然是總是辱罵我的那個——說真的,老朋友,我覺得那位占星者可能對我有些偏見,他有哪次見到我時是保持禮貌的嗎?”
奧比昂似乎發出了一聲歎息,隨後緩緩回答:“在我的印象中,沒有但是,大人,他畢竟身處監牢,飽受折磨。”
“而且始作俑者是我。”老將軍非常有自覺地補上一句,話裡卻再無半點笑意。“好吧,既然如此,看來我們是扯平了。”
他停下腳步,從腰間拿出一枚有著他私人印記的金屬圓球,將它鄭重地交到了奧比昂手中。
“去找他,奧比昂,然後給他自由。”
護衛無言地低頭,凝視著他的主人,許久後才輕輕地打破沉默。
“我們真的要這樣做嗎?”
老將軍笑了——貨真價實地笑了。構成他那張鐵麵的活體金屬蠕動著改變了形狀,使這個笑容看上去毫無半點威脅。
儘管這樣說很奇怪,但他笑得竟然很溫和,仿佛一個年過古稀,正在懷念過去的老人。
“我的朋友,你在猶豫,你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你擔心這會為我們招致另一次可怕的背叛。”
“但我認識的護衛奧比昂不會有這種多餘的情緒,他隻會在無言的思考中執行我的命令,自認為已替我考慮周全。”
“實際上,我認為他沒有任何情感可言,他所做出的一切決定都隻是出於對懼亡者奧比昂人格與記憶的模仿。”
護衛沉默半響,生硬地回敬:“沒有任何情感可言的護衛為您獻上了他全部的忠誠,我不覺得您剛才的評價算得上公正。”
“不,他的忠誠來源於奧比昂對昔日懼亡者讚德瑞克的忠誠,他的友誼也同樣如此。但是現在,我的朋友,你在懷疑——你違背了你的思維協議中對上位者應有的無限遵從。告訴我,一個由程序驅動的鐵皮機械做得到這種事嗎?”
護衛啞口無言。
老將軍大笑起來,轉身離開,將他唯一的朋友扔在黑暗中,一如過去,在生體熔爐時的那一刻.
但黑暗終將被更大的黑暗吞噬。
祂已經來了。
讚德瑞克平靜地走著,沒有半點畏懼。
他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條平穩的路上,雖然他看不清眼前事物,但這條路有儘頭,不像他曾被迫投身的那條,充滿了無儘的空虛與折磨。僅從這一點來看,這條嶄新的路便勝過舊的那條數萬倍。
永恒是很可怕的。
讚德瑞克眼眶中的綠光瑩瑩閃爍,他停下腳步,推開一扇石頭做的門,走入其中,某種古怪的哢噠聲響個不停。
他朝那聲音走去,輕車熟路地舉起右手,放在了一塊冰冷的鋼鐵上。
哢噠聲停下了,有彆於死靈反應堆能源的另一種能量開始在此物之內湧動。它粗糙而原始,太空死靈們早已將它摒棄。
現如今的銀河中,人類用它用的最多。
電力。
藍光照亮讚德瑞克的臉,照出他的笑。
倘若那群還在宴會廳內互相爭吵的死魂靈能夠稍微扔下他們的傲慢一會,他們就能發現無儘者塔拉辛所留下的後手,但他們不願這樣做,哪怕找來一個墓穴技師掃描整個索勒姆斯不過僅需數小時。
“人類的收藏品而已!”
戴冠將軍輕聲細語地模仿起那些領主與貴族們的話。
“有什麼好稀奇?嗯?老讚德瑞克?你的癔症還沒好嗎?那個叛徒就是喜歡和原始的猿人廝混!你還是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好好談談這些財產的歸屬吧!”
他後退兩步,拍拍自己的臉,使活體金屬恢複原本的模樣,然後麵無表情地拒絕。
“不。”他說。“傲慢會毀滅一切,我已經見過此事一遍了。”
鋼鐵開始顫抖,然後打開,在高溫帶來的蒸汽中,一個虛幻的形象從湧動的電流中出現,站在了讚德瑞克麵前。
他身披鬥篷,手拿權杖,看上去衰老而睿智,一本書掛在他腰間,書麵上寫著一個名字。
塔拉辛。
“你好啊,無儘者。”老將軍溫和地致以問候。“我們又見麵了。”
來自懼亡者時代的圖書管理員對他點點頭,麵上露出一個微笑。
“看來你接受了我的提議?很好,你果然沒有辜負我本體的信任,戴冠將軍。雖然你和他還不曾真正的見麵,但他一直都知道,你與其他人不同。”
“客套的話就不必再說了,這些天來我已經從你嘴裡聽見太多類似的話了,真正的無儘者不可能像你這樣諂媚。”
圖書管理員挑起眉,給出反對意見。
“不,不切莫因我的形象而認為我與他有所區彆,他是故意將我塑造成過去的模樣的,這是一種無傷大雅的嘲笑。但我的確是他,至少是被宣布為叛徒前的他。”
讚德瑞克舉起右手,示意這個話題就此終結。圖書管理員了然地伸出左手,將那隻虛幻的權杖向上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