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基裡曼雙手抱胸,兩腿分開,平靜地站在他的戰術桌前。他身邊不斷有人來來往往:來報告的,抱著文件跑過他的,身上掛滿維修工具的工人
他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而他始終如一,就站在這片翻騰的怒海中巍然不動。
他的臉浸泡在戰術桌上投影的藍光中,這光把他那張可以親和也可以危險的臉變得極端非人,一種可怖的理性在每個細節中冷酷地流淌,尤其是他的眼睛,那雙熾白色的流星此刻已變了色,幾乎變成了兩個黑洞,可以毀滅這世上的一切美好。
——因此,被伊代奧斯連長親自帶到他麵前時,卡托·西卡留斯、烏列爾·文崔斯與帕薩尼烏斯·萊薩尼均產生了不同程度的恐懼。
但他們的原體沒有顯露半點憤怒。
他隻是從複雜多變的戰場中抬起頭,然後對四連長做了一個手勢,後者立刻走到他身邊。
他們以耳語互相交談了幾句話,最後,伊代奧斯點了點頭,便按著劍快步離開了。
他走時沒有看三名年輕的戰鬥兄弟一眼——西卡留斯被這件事激起了更深層次的恐懼,但並不是害怕得到懲罰,而是害怕讓他的原體與連長失望.
想到這裡,他咬著牙讓自己站得更直了一些。
恰逢此時,他們的原體出言呼喚了。
“過來,三位勇士。”羅伯特·基裡曼用一種夾雜了平靜與嘲諷的輕柔聲音說道。“讓我好好看看你們。”
他們垂頭喪氣地走過去,接受原體的檢閱。
基裡曼首先找到的人是烏列爾·文崔斯。
他用手抓住年輕人的下巴,像端詳博物館內的藏品那樣把他的頭轉來轉去,仔細地看了看,表情不見有什麼變化,隻是說道:“待會,我要你去找藥劑師們。你要在他們手下至少待上六個小時,接受全套的治療程序,不得有誤,明白嗎?”
“明白,大人”文崔斯低著頭說道,他好像很羞愧,因大出血而變得慘白的臉上此刻反倒紅得駭人。
基裡曼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轉向帕薩尼烏斯。
金發的年輕人在戰團內名聲不小,原因有許多,但最直觀的理由大概還是他與年輕時的原體長得很像這一點。
這件事是得到基裡曼親口承認的,在某次會議後,他曾對伊代奧斯指出了這件事,口吻稀鬆平常,聽來隻是在開玩笑——四連長也知道,他的確隻是在開玩笑,但聽見這句話的其他人就不同了。
於是,彼時才剛進入戰團三年不到的這個年輕人的名聲便開始流傳,他本人直到七個月後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基裡曼伸手,將帕薩尼烏斯拉得更近了一些,又抬起另一隻手,開始為他掃去頭發上的灰塵。
他做起這件事來淡然自若,仿佛並沒什麼大不了,但西卡留斯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從原體的雙眼中,他讀出了一種憤怒的痛惜。
幾秒鐘後,當清潔工作結束,基裡曼重新開口。
“我聽說你擊斃了一名死靈將領。”
“是偷襲。”帕薩尼烏斯馬上加以補充,語調弱得驚人,令人懷疑他這樣一個高大強壯的小巨人怎麼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這是戰爭——偷襲又如何?”基裡曼低頭俯視他。“總歸是你殺了它,還讓我們的元帥活了下來。”
“我,我”
“你什麼?你以為我會因為某人的魯莽指揮而責怪你嗎?遵守上級的指揮是寫在我們紀律中的,所以挺起胸膛來,帕薩尼烏斯,你打得夠準,做得也很好。待會你和烏列爾一起去醫務室,記得看著點你的兄弟,我不想又聽見誰跑來向我報告,說你和他一起跑了。”
帕薩尼烏斯·萊薩尼身上的不安消失了,他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敬了個禮,然後就回到了沉默中。
於是,羅伯特·基裡曼終於將他的目光投向了卡托·西卡留斯。
他就那樣看了他一會,然後才走過去。而且,在做這件事以前,他還揮手讓另外兩人離開了。
西卡留斯用餘光瞥見他們一直在悄悄地回頭,似乎很擔心他的樣子。
羅伯特·基裡曼來到他身前,抬手,抓住他的肩膀。
他沒怎麼發力,但那股遠超常人想象力極限的龐然巨力還是有一部分傳遞到了西卡留斯身上。厚重如山嶽,卻又如憤怒時的海洋一般、醞釀著極強的爆發力。
被這股力量驅使著,西卡留斯抬起頭,竟直視起他原體的雙眼。
“你做了一件你絕對不應該做的事。”基裡曼輕聲開口。“坦白來講,這件事讓我很失望。”
西卡留斯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同時竭力站直。過去,在訓練營裡接受教官的指導時,他就是這樣做的。
“不過,也許你會說它的結果是好的——的確如此,你的魯莽將事情帶向了一個我們都可以接受的走向:阿列克西托元帥活了下來,那死靈的腦袋和反應堆一起炸了,它的軍隊也在一段時間的抵抗後宣布了投降單從結果來看,我就算喊你一聲英雄也不為過。”
他仰起頭來,似在感歎,但他低下頭時所展露出的那種冷酷而威嚴的神情使西卡留斯完全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我不會這麼稱呼你。’
“年輕人渴望建立功勳,再常見不過的事——”五百世界之主慢條斯理地說。“——隻是,在我的印象裡,你不是這樣毛躁莽撞的性格,西卡留斯。”
“你經曆的事情足以將你塑造成一塊堅不可摧的百煉鋼,任何一個如你一樣年輕的極限戰士都不可能在趟過那些地獄後還有你如今的意誌這不是誇獎,你沒必要激動,我隻是在講述我對你的看法而已。”
“真相是,我很信任你,卡托·西卡留斯。”
他俯下身來,臉忽然變了,熊熊燃燒的火焰從眼眶深處墜落,落向西卡留斯的心,使他感到畏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