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塵埃落定之刻,羅伯特·基裡曼看上去卻沒有半點放鬆。
戰術桌上的一切都被他儘收眼底,而且,哪怕是從忠嗣學院中找一名七八歲的半大孩子來看上一眼,他也能毫不猶豫地得出人類獲勝的結論。側翼、前線、後方.
無論哪一點,死靈都已大勢已去。
現如今,人類隻需要緩步就班地打掃戰場,以及接收俘虜,就能輕取最後的勝利。
但基裡曼仍然眉頭緊鎖地站在桌前一動不動,任由冰藍的海水浸透他的臉。遙遙望去,他看上去幾乎像是一座冰雕,一座眺望著遠方的嚴峻雕像.
他的兄弟從天而降,緩慢地落在他身後。
聖吉列斯完美地掌控了自己身軀中的每一點力量,讓這次降落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鋼靴觸地,他鬆開手,讓死靈將軍死前贈與的傳家戰刃平穩地立於地麵,緩緩開口。
“情況如何?”
“.我們獲勝了。”基裡曼如是回答。“在你重創了它們真正的主力以後,我們就再無後顧之憂了。”
“是嗎?可你的表情看上去不太像是我們贏了。”
聖吉列斯緩步來到他身邊,屬於戰士的銳氣已從臉上褪下,眼瞳深處泛起的關切是那樣真摯。換做平常,這珍貴的兄弟情誼會立即讓一萬年不見其他兄弟的五百世界之主生出微笑的衝動。
可是現在,他的臉仍然僵硬無比。
他冷冷地搖搖頭,說道:“我隻是在思考。”
“思考什麼?”聖吉列斯低聲詢問。“有什麼就說什麼,羅伯特,你一向看得比我們都要遠。”
基裡曼沉默一會,最終還是有些不情願地開了口。
“我不想當個掃興鬼,但既然你問了好吧。”
他抬手一揮,戰術桌上的投影便在頃刻間轉變成了一份作戰報告,傷亡情況、彈藥消耗、戰術成功與否、敵人的具體表現乃至於針對它們所使用武器的粗略分析.
它極儘詳細、筆觸冷峻,幾乎沒有將敵我雙方看做活生生的個體——毫無疑問,這是一份隻有如今的羅伯特·基裡曼才能寫出的報告。
聖吉列斯認認真真地將這份報告從頭到尾讀了三遍,然後說道:“現在就開始考慮下一場對死靈的戰爭,是不是有些為時尚早,兄弟?”
“早?我甚至覺得有些晚了。”基裡曼越說,雙眉間的深刻便越明顯。“帝國在此之前從未和太空死靈真正意義上地交過手,偶有摩擦,但絕對算不上戰爭。”
他停頓一下,下意識地來回踱步了片刻,眼中熾白的恒星也忽地黯淡下來。
少了這份光輝,天使立即發現了他兄弟那明顯消瘦下去的臉頰。神性褪去,餘留下一個疲憊而百般苦惱的人,歎息著立在這裡,傾倒胸中憂慮。
“這是第一戰.”他閉上雙眼如是開口。“我們——”
聖吉列斯上前一步,伸手勾住他的肩膀,強行帶著他轉身離開了那張承載著無數思考的戰術桌。
“——你乾什麼?”基裡曼略顯震驚地問。
“你彆問。”天使堅決地說。
他們就這樣來到了營帳之外,入目所及的景象卻很難隻用三言兩語就描述清楚。
有慶祝勝利的人嗎?有的,且以通訊員居多,但更多人仍然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著該做的事,沒有半點懈怠。尤其是有資格來到此處的軍官們,各個愁容滿麵,雙眉緊皺,有人甚至在低聲咒罵。
兩名原體優越的聽力讓他們輕而易舉地聽清了這些話語。
“如果不是聖吉列斯大人.”
“這群異形的火力簡直強得不可思議!”
“我們應該聯合起來,戰後和審判庭交涉一下,至少得試試把它們的炮搞到手上來。”
“你瘋了?使用異形科技是褻瀆且危險的行為!”
“我問心無愧,神皇聽得見我的心聲!再說了,我們不是還有機械神甫們嗎?難道他們想不出點辦法來把這些異形的科技變成歐姆彌賽亞的造物?”
兩名原體默契地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天使輕咳一聲,將人們的目光吸引到了他身上,隨後講了一番擲地有聲的話,同時也提到了死靈們異常發達的戰爭科技——他沒有直說,但的確將這個問題擺在了台麵上。
此前曾討論過這個問題的兩名軍官立刻笑開了花,一老一少,臉孔皺得如同被黎曼魯斯坦克一輪射擊打爛的裝甲板,喜悅之色躍然於上。
基裡曼將這一切儘收眼底,不做任何反應,僅僅隻是在他的兄弟說完話後鼓了鼓掌,而後便徑直離開了。
起先明明是天使帶路,他此刻卻把兩人的身份悄然調轉
幾分鐘後,他們來到了營地之內的一處僻靜之所。這裡位於營地的邊緣,空無一人,幾乎隻有各類纜線在低沉的嗡嗡作響。
遍布死寂塵埃的風從不遠處吹拂而來,很輕易地便染黑了兩名原體的頭發與盔甲。
天使瞥他的兄弟一眼,忽然笑了一聲。
“有什麼好笑的?”白發轉變為黑發的馬庫拉格人平靜地發問。
“我隻是沒想過你黑發的形象.”天使笑意盈盈地說。
馬庫拉格人冷哼一聲,抬手抓了抓自己的短發。
塵埃染上手甲邊緣,也讓他白發上的黑色變成了一種可供接受的灰——當然,假如他船上的那些內務官們看見這一幕,一定會尖叫著跑來遞上濕熱溫暖的毛巾.
但如果是另一位內務官呢?她會怎麼做?
羅伯特·基裡曼的思緒忽然斷線了一刹那。
內務官?不,是內務總管。
他宮廷中所有的官員,無論大大小小,都要受她管轄,且並非隻是出於對權力的服從。更大的因素,還是因為當時的人們尊敬她,尊敬這位從年輕時就一直兢兢業業的可敬之人。
他們知道她沒有半點私心,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馬庫拉格的人民
但羅伯特·基裡曼寧願她有點私心。
她年輕時常年伏案勞作留下的腰傷和總是實地走訪導致的膝蓋問題到了年老時幾乎摧毀了她,最後那幾年,她根本無法離開床榻與輪椅,因此也變得不喜見人。
她不想讓人們看見她憔悴虛弱的模樣,不想讓世人知道她已成將熄之燭火,再也照亮不了任何人。
唯獨他可以,唯獨他是那個例外。
康諾·基裡曼與塔拉莎·尤頓毫無血緣關係的兒子抿緊了嘴唇。隨後抬手蓋住眼睛,中指與拇指按住太陽穴,用力地揉了揉。
“怎麼了,兄弟?”聖吉列斯輕聲問道。
“頭痛。”基裡曼說。“老毛病了,很快就好。”
又一陣微風襲來,天使揚起羽翼,為曾是金發之人擋住了這陣塵埃。
他們彼此對視,沉默不語,而後向下凝望,看見無數拖著煙塵從地平線遠端疾馳而來的黑影。
得勝凱旋之景有千百萬種,而這大概是其中最古怪的一種。
正在營地之下列隊接受阿斯塔特監管的死靈俘虜,大聲地用口音古怪的高哥特語說出了自己的家世,看上去沒有半點抵觸,甚至頗為自豪。
滿身是灰,扛槍叼煙的輔助軍老兵們三三兩兩地坐在板條箱或車頭蓋上望著這一幕,麵色古怪,呲牙咧嘴。
藥劑師與醫官們帶著仆役來來往往,奔跑不休。紅袍的神甫們個個欣喜若狂,圍住死靈便是一頓問詢,直逼迫得它們大喊起來,說是需要‘保護’與‘戰俘權利’.
基裡曼麵色古怪地放下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是的,帝國極端仇視異形,因此每一次對異形的戰爭都是最為酷烈的,戰後景象也難以令人感到半點放鬆。唯獨這次,士兵們卻沒什麼消極的情緒
也是。他想。我們和太空死靈之間並無什麼深仇大恨。
“算算時間,他應該快到了。”他忽然開口——該乾正事了。
“誰?”天使有些疑惑地問道。
“戴冠將軍讚德瑞克——按照他所秉持的古老傳統,他現在應該要過來向我們投降了。”
聖吉列斯露出個不是很讚同的表情,略顯遲疑地沉吟一句:“你真的覺得”
“是的。”
基裡曼說,並抬手指向天邊。
在那裡,一架半月形的死靈飛行器正以緩慢的、隨時都可以被擊中的速度朝著兩名原體身處的指揮所邊緣飛來。
聖吉列斯皺起眉,通過通訊頻道下達了禁止開火的命令,隨後單手按劍,後退一步,回到了他兄弟的身後,仿佛一名侍衛。
基裡曼自己則背起雙手,十分平靜地站在這懸崖峭壁的邊緣,等待那架飛行器抵達。
兩分鐘後,它如約而至。
遠看時,它已經十分優雅。此時近看,更是有些了不得。
這架飛行器通體呈現出一種十分漂亮的銀色,深綠色的紋路遍布整體,在明滅之間勾勒出一種異樣的和諧。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它明明如此穩固地漂浮在這等高度,其本身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它緩緩下落,且順應主人的心意延伸出了一道金屬橋梁,直直地與峭壁的邊緣鏈接了起來,形成一條不算寬亦不算窄的路,至少,能夠容納兩人同行。
死靈的戴冠將軍大步前來,雙手高舉。他的侍衛緊跟於後,手無寸鐵,卻雙拳緊握。
“打得真好!”
人未至,聲先到,讚德瑞克如此誇讚。
“尤其是那招充滿了想象力的碉堡戰術,直接隔斷了我前線最重要的命脈!我真想知道,您到底是從哪找來的這麼一群好戰士,竟然能硬頂著我手下最好的一批攻城手硬抗三個小時?”
“他們名為星河鐵衛。”基裡曼如是回答。“乃是我兄弟鋼鐵之主佩圖拉博的子嗣。他們的堅韌早已享譽帝國,聞名銀河。”
“那是我孤陋寡聞了!”讚德瑞克快步走近他,同時伸出右手。“還請原諒,我畢竟是個老古董.”
基裡曼微笑一下,伸手與他相握。有趣的是,他明明正挺胸抬頭,臉上卻看不出半點勝利者該有的傲氣。
“您之後作何打算,將軍?”基裡曼突然低聲問道。
讚德瑞克似乎很意外似的,直起腰來,那正極熱情地上下搖晃著基裡曼之手的鐵手也緩慢地停了下來。
“我戰敗了,自然要成您的俘虜。您可以拿我去換賞錢,或者談交易,怎麼著都行!”
基裡曼十分堅決地搖搖頭,然後抽離他的手。
“我不是那種看不清形勢的蠢貨,也不是不知好歹的愚夫,將軍。這場仗看似是我們贏了,但若是——”
“——輸了就是輸了!”讚德瑞克高聲反駁。“沒有如果,羅伯特·基裡曼大人,您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在戰爭中沒有如果!”
五百世界之主目光深邃地凝視了他一會,緩緩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