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對話開始以前,安格朗本以為自己會聽到諸多有關於洛珈的負麵評價,但他錯了,基裡曼在得知他的來意後非常認真地拿出了數百份早已做好的文件。
它們是對洛珈與懷言者所收複之世界的細致分析,由軍務部每年提供的官方數據和對當地人的走訪調查綜合而成。
基裡曼一份一份地將它們拿起,細致地對安格朗解釋起了洛珈所選用的方式的優越性。
首先是不可動搖的忠誠,經由懷言者們之手回歸帝國的世界往往都忠誠到不可思議,且有求必應。這種狂熱的態度或許在以後會變成錯誤,但在大遠征期間,這是絕對的優勢。
其次是最大程度地減少了人員傷亡,第十七軍團秉持著一種不願見血的方針。除非事情走到了實在無法挽回的地步,否則就算當地人主動攻擊他們,懷言者們也會在警告三次後才選擇武力勸降。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則在於洛珈本身。
安格朗現在還記得羅伯特·基裡曼當時是怎麼說的。
“你對他有很多誤解,兄弟。洛珈實際上並不是人們刻板印象中的神棍或容不得任何一個異見者的宗教瘋人,相反,他歡迎科學技術,支持且興辦教育,重視民生與貿易發展.”
“在那些蠻荒且原始的地方,他的方式遠比帝國真理要來得好。再者,我讀過他自己編寫的教義,那裡麵沒有任何廣義上的‘壞處’或‘邪惡’,通篇都隻是教人向善,並要求他們找尋到自身的力量。”
“說的直白一些,我覺得他是個好人,安格朗。而這在我們的世界中是很難得的,因此我相信求同存異的可能性。歸根結底,我們都隻是想讓人們活的更好、更有尊嚴——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任何衝突。更何況,我們是兄弟。”
“所以,當戰爭結束的時候,我會去找他,然後為之前的爭吵道個歉.你覺得他會接受嗎?”
或許吧。雨中的人如是想道。
時間繼續流逝,而雨始終不停。安格朗就這樣盤膝而坐,閉目,靜靜地等待。
他不知道洞窟中情況如何,以及這一切又會在何時且以何種方式結束,但他始終心懷一種獨特的平靜——哪怕他們無功而返,他也會祝願他的兄弟在死者的世界中找尋到他終生難覓的平和。
對於洛珈·奧瑞利安來說,死亡就是最好的結局。
他想著,思考著,回憶著。他把記憶中的人與物看了又看,就像擦拭一套流傳百年的桌椅那樣小心翼翼。他用悲傷與懷念浸濕記憶的表麵,然後將這兩種情緒一一抹去,隻留下一種獨特的堅定,其名為相信。
一萬年前,他渾身是血、一無所有地縮在角鬥場的地下洞窟內等待死亡。
一萬年後,他的兄弟同樣如此,遍體鱗傷地在黑暗中等待這一切的終結。
二者都有一個共同點——有人向他們伸出了援手。
拯救他,或解脫他吧,卡裡爾.
他思緒萬千卻又異常平靜地想著這些事,然而,不知從何開始,有人靜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側,為他擋住了一部分風吹雨打。
安格朗起初還以為是伊斯坎達爾·卡楊,但他很快就意識到這不太可能——那千子早已失魂落魄地走遠了,他從書本中讀到的東西終究隻是文字,親身體會一番當年戰場百分之一的餘威後,他所得到的東西實在是太過沉重,為此他必須冷靜一會。
那麼,這個人是誰?
安格朗睜開雙眼,看見身穿灰白色盔甲的安格爾·泰。
他很意外,但似乎也不是那麼驚訝。
“您好。”奧瑞利安之子深深地鞠躬。“很久不見了,大人。”
獨臂之人深深地凝視著他,緩緩地起身。
“是啊,很久不見。”他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必須在這裡。”安格爾·泰笑了起來。“實際上,我們都在,但您隻能看見我一人而已。”
安格朗不可自製地向前一步,嘶啞地詢問:“誰還有誰在?”
“我們所有人。”終末之子的初代戰團長如是說道。“所有曾成為過容器的人,都在這裡,大人。我們因他而生,為他而死,此時又怎能缺席呢?”
“他們人呢?”
“就在您身邊,隻不過已經沒有現身的力量了。”安格爾·泰說。“實際上,我也本該如此的,但我曾和一個叫拉爾赫的惡魔有過聯係。這份小小的關係讓我此時能勉強借助這場雨中的力量站在您麵前,好對您親口說一聲謝謝。”
安格朗沉默半響,伸出左手。那是個握手的姿勢,可其姿態對於單純的握手來說顯得有些不太合適。
安格爾·泰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並大笑起來。他伸出右手,握住那隻手的前臂,後者也同樣收攏五指。
“再會了,大人。”安格爾·泰輕聲說道。
話音落下,他的身影開始消散。虛幻的、淡至近乎白色的金色光點從他的身體中逸散而出,在雨中被衝刷得乾乾淨淨。
安格朗沉默著收回左手,麵容忽然猙獰地抽搐了起來,釘子嘎吱作響,滾燙的鼻血噴湧而出,染紅半張臉。
冷雨與熱血碰撞,蒸汽嘶聲喊叫,他四處凝望,終於借由自身的天賦看見了那些人。
安格爾·泰所言不假,他們全都在這裡了。
曆經萬年,曾承載父親最後一滴鮮血的子嗣們,終末之子戰團的五十名戰團長此時全都站在這裡。
安格朗低下頭,捶胸行禮,以戰士的身份表達尊敬與祝福。
暴雨依舊,直到十分鐘後,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方才停息。不同往日一般熾熱的太陽此刻正溫和地掛在天邊,金色的輝光透過淡灰色的烏雲點亮了世界,照亮大地,以及所有的一切。
安格朗抬頭凝視那光芒,隨後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兩個。
他笑了,但沒有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