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4章15.職業操守(二合一,8K)
40,努凱裡亞,夏季,自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雨過後的第二十二天。
“是的。”自稱為埃裡克·溫斯洛的男人點點頭。“一個標準單位五十噸水,每噸五百帝國幣或等價之物您怎麼看?”
我還能怎麼看?你這價格低得簡直像是來做慈善的!
被努爾拉沙漠中十一個大型城鎮聯合推舉出來的水務貿易代理人帕蒂·布拉爾滿臉笑容地上前一步,握住了這個披著努凱裡亞本地長袍的外鄉人的右手。
她現在已經懶得管其他事情了,就目前而言,她最大的也是最急切的渴望便是拿下這人手中所有的水——是的,大雨才結束二十二天,但儲存起來的雨水總會有用完的一天,提前準備是永遠不會出差錯的事情.
更何況,這人給的價格實在是太好了!
帕蒂·布拉爾踏入代理人這一行已經整整三十三年了,哪怕是在她職業生涯的頭幾年,一個標準單位的水資源也從來沒這麼便宜過。水販子們都是些精明到了極點的混蛋,哪怕是循環淨化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根本不能飲用的水,他們也不會降到這種價格。
而這位埃裡克·溫斯洛,帕蒂幾分鐘前才剛剛驗過他帶來的貨,那些水可不是劣等貨,它們的價格應該來到每噸四千帝國幣,這樣才算正常。
“我全要了,先生!”帕蒂大聲地說。“您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埃裡克·溫斯洛笑了一下,卻搖了搖頭。
“這恐怕不行,女士。自由林地聯盟買走了兩個標準單位,一批考古學家預訂了一個標準單位,換句話說,我能給您的隻剩下最後的兩個標準單位的淡水了——”
“——還是那句話,我全要了!”
帕蒂堅定地說,同時暗自咒罵自由林地聯盟的那群南方佬:真該死,怎麼會讓他們捷足先登?早知道我就該提前回來.
“那麼,交易愉快。”埃裡克·溫斯洛輕輕地說。
接下來的事情便進行地極為順利,僅四十分鐘後,外鄉人的貨就從空間站上由專機專人護送著抵達了地麵。兩個標準單位,一百噸水,被統一地裝在了罐子裡,擺在了帕蒂·布拉爾麵前。
她還沒付錢,完成這本該最令人肉痛的一步,但臉上的笑容已經止不住了。
她首先付了兩萬現款,隨後又按照標準市價給了二十公斤的香料以填補空缺——就這樣,在貿易行會派來的公證機仆的見證下,他們的交易正式結束,且被宣布受到了祝福。
“如果您又有了貨,請務必先來找我!”站在即將起飛的運輸機前方,帕蒂·布拉爾大聲地說道。“自由林地聯盟的人完全不缺水,他們甚至會拿水去種樹!”
埃裡克·溫斯洛又笑了一下,他點點頭,機艙門合攏,其引擎爆發出一陣高頻的嘯叫,就此起飛,直衝雲端。
又四十分鐘後,他們回到了努凱裡亞的空間站。
商人與他高大的改造機仆保鏢腳步迅速地走向了某處船塢,並在其中找到了黑雀號。它的船身經過了完整的維修與養護,與A3107號貿易站上那臟亂的模樣截然不同。
“現在如何?”機仆低聲問道。
“我去把事情做完,你可以到處逛一逛,亞戈。我知道,你最近其實挺閒的。”
“免了,我就在這兒等你出來吧。”機仆兜帽下慘白的臉硬生生地扯出了個僵硬的微笑。“不過,你可彆做的太過火”
“我看上去像是不知道分寸的人嗎?”
機仆沒說話,隻是用縮在黑袍下的右手比了個手勢。
他得到商人的冷哼,以及一個大步前行的背影。幾秒鐘後,他化為一道黑影,融進了黑雀號的牆壁。這一幕沒有被除去機仆以外的任何人看見。他心安理得低下頭,扮演起了一個程序呆板的低智能半機械生物。
至於商人?他已經來到了黑雀號內部。
這裡空無一人,所有的水手似乎都下船去放縱消遣了,走廊內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那些原先生鏽的地方現在已經看不見了,就連地板上的鉚釘都被完全替換了一遍。
很明顯,那位羅爾船長將他拿到手的預付款項用在了翻新自己的船上
對於船主們來說,這是再常見不過的事,可羅爾在他人的口中卻不像是這樣的人——他對黑雀號的投入幾乎為零,所有貿易得來的錢都被他花掉了。
雖然船員們的報酬分毫不少,但這艘船可是已經快十三年沒更新過任何一處設備了。對於主打短途航行的貿易站點船主們,這無疑是在自己降低自己的競爭力。
但這位羅爾船主不會在乎這些事。
商人無聲而迅速地來到船長的房間門前,還未進入,他便嗅到了一股強烈的酒氣,以及透過牆壁冒出來的歌聲。
他駐足聆聽了一會,然後才推門進入。原本緊鎖的艙門像是原本就虛掩著一般,被輕而易舉地推開了,而內裡一片狼藉。
散落一地的酒瓶、其間肮臟雜亂的腳印、被嘔吐物和鮮血染成不明顏色的衣物.以及正躺在床上沉沉睡著的船主本人。
他眉頭緊鎖,額頭青腫,睡姿猶如一具從高空自由跌落的屍體,其左手垂在床沿,一架小型留聲機就躺在那兒,賣力地唱著一首曲調憂傷的歌謠。
卡裡爾悄無聲息地走入其中,並順手關上門。
他對房間內糟糕的氣味視若無睹,隻是緩步前行,搬來了一把椅子,隨後坐在了羅爾對麵,撿起了留聲機。它的底座是灰色的,做工粗糙,有人曾用小刀在正麵刻下了一行字。
卡裡爾輕聲開口,將它念出,同時關掉了留聲機。
“我靜待死亡來臨。”
羅爾在瞬間驚醒,他在眼睛尚未睜開的那一刻便已經將右手放在了腰間。
寒光一閃,他隻憑借本能反應便將手中利刃刺向了卡裡爾——等到羅爾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他已無力阻止自己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匕首自下而上地刺入對方的胸膛
然而,他已經見過數千次乃至上萬次的血腥之景並未如約而至。
“反應很快,技術也不錯。”卡裡爾稱讚著點點頭。“你顯然經常這樣做,羅爾船長——不過我建議你以後可以稍微向下刺半寸。那樣的話,假如他們掙紮,你就不必擔心刀被骨頭卡住了。”
羅爾愣愣地看著他,幾秒後方才回過神。
他如觸電一般鬆開手,滿是血絲的眼睛瞬間瞪大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哆嗦著坐回床上,整個人抖個不停。
卡裡爾如沒事人一般拔出那把匕首,仔細地觀察了一下,笑容隨後浮現。
“好刀,真是好刀”
他握著它,嫻熟地用手指敲了敲其刀身,在清脆的回響聲中,羅爾終於勉強恢複了理智。
他深吸一口氣,坐直了身體,緩緩開口。
“您做完生意了?”
“當然。”卡裡爾點點頭。“雖然跑遍了大半個努凱裡亞,但我認為這很值得。”
羅爾沉默片刻,忽然問道:“您剛下船的那一天深夜,我在空間站裡聽見了緊急新聞廣播。努凱裡亞人說,他們的第一大城市受到了恐怖襲擊,有人在城裡殺了許多人。幾個小時後,他們宣布巴斯托拉進入了戒嚴與宵禁狀態,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的,這件事與我有關。”卡裡爾乾脆地點頭承認,微笑起來。“我那天晚上在城裡殺了三千四百二十二個人。”
“.”
“怎麼了?”
“我能問問原因嗎?”羅爾牙齒打顫地說。
卡裡爾向後靠去,隨手將匕首扔出。它劃過一道美妙的弧線,精準地刺入了不遠處的一顆蘋果之內。它已經被吃了一半,此時早已腐爛萎縮,氣味刺鼻。
羅爾為這一幕而感到渾身緊繃,他並不知道卡裡爾這麼做的用意,卻能從那隨意的動作中感受到一股極其強烈的威脅
這使他警惕、緊張、肌肉隱有抽搐之勢,但也讓他生出了一股詭異的欣喜。
仿佛一個身處毀滅中的幸存者在漫無邊際地遊蕩了數十年後,聽見了從廢墟中傳來的人聲——這喜悅名為遇見同類。
“原因有很多種。”卡裡爾說。“不過我寧可隻說一個:他們該死。”
“你是怎麼判斷的?”羅爾語速極快地追問。“三千四百二十二個人?你不可能這麼快查清楚,除非你有名單——不,等等。”
船主後知後覺地倒吸一口冷氣:“你是審判庭的.?”
“是的,我來自審判庭。”
欣喜消失了,羅爾抬手捂住臉,深呼吸的聲音不斷手指的縫隙內傳來。
半分鐘後,他放下手,整個人重歸平靜,隻不過是一種認罪般的平靜。他搖搖頭,輕輕地了歎息一聲。
“我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隻是我沒想到一位審判官居然肯如此屈尊降貴地陪我演戲。”
卡裡爾沒有回答這句話,隻是搭起手指,準備聆聽。
羅爾低下頭,緩緩繼續。
“無論你要用什麼罪名逮捕我,我都接受。我知道我犯了法,但是,我不覺得我做了錯事。就像你說的那樣,他們該死.”
他雙目赤紅地抬起頭來,重複了一遍,隨後如連珠炮般,語氣激動地吐出了一長串危險的言論。
“他們該死,審判官!那些畜生沒有一個是配活著的,他們全都應該被送上絞刑架!但我們的法律並不優待弱者,相反,它善待強者——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犯了法隻需要繳納補償金就能免除懲罰。哪怕是殺了人,也隻需要運作一番,賠一筆錢,再公開地說聲對不起就好了,甚至不用進牢房!”
“這他媽是什麼道理?!”
他怒吼一聲,因過於激動而留下了鼻血,它們蜿蜒而下,又被他抬手胡亂抹勻,看上去仿佛戴了一張可怕的麵具。
“為了生活而小偷小摸的人會被送進勞改營,哪怕有命離開也會在不久後餓死或病死,而這些雜種卻可以坐在家中蔑視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切秩序與法律。他們從手指縫裡漏出來的一點金錢就足夠讓幾百個人衣食無憂地度過大半輩子了,可他們偏不,他們就是要找點樂子.”
“故意開車撞向市場隻為了好玩;折磨仆人還讓他們自相殘殺;買賣人口、蓄養奴隸,將平民百姓變成家養的寵物——我當了整整二十一年的治安官,這種狗屁爛事我已經見到甚至不會再做噩夢了!我告訴你,他們什麼都乾得出來,審判官,但他們就是不會受到懲罰!而你們.你們根本不管這種事。”
羅爾稍微停頓片刻,劇烈地喘息起來。血止不住地流,染紅他臟汙的衣物,也滴在緊握的雙拳背麵。
“你們隻會在事情鬨大到不可挽回的時候出現。”他低聲說道。“但是那樣的話,一切不是都晚了嗎?”
卡裡爾此前一直平靜地聽著,似乎沒有開口的欲望——直到此刻,他主動開口,回答了羅爾的疑問。
“不是每個法務部門都像A3107號貿易站點這樣如此糟糕,以至於像你這樣頭腦清晰的人都會被逼得走向憤世嫉俗。銀河廣闊,羅爾,帝國現如今的情況相較於從前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至少,我能向你保證,在多數世界,法務部和他們所代表的秩序仍然是可以為普羅大眾所信任的.”
“至於我們,你對我們有些誤解,審判庭多數情況下的工作都不為外人所知——我們一直堅信一件事,防患於未然。將危險扼殺在搖籃中,遠比事後的審判要更有意義。但是,就像我說的那樣,銀河廣闊,而我們始終人手不足。就算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兼顧到所有世界.總是會有漏網之魚,總是會有罪惡橫行之地。”
羅爾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忽然滿不在乎地冷笑了一下:“你是在辯解嗎?”
“你可以這樣認為,但我並不是在為自己辯護。”
“隨你怎麼說吧。”
羅爾疲憊地歎息一聲,隨後伸出他已被鮮血染紅的雙手,並攏著送到了卡裡爾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