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勤謹忠誠守了十多年,除了當年因黎王之事行差踏錯,此後再沒有任何能讓皇帝挑剔的地方,若說規矩,他比所有人都規矩。皇帝越寵他,他就越規矩。
他認真教養衣長寧,一則是為了長兄遺願,想讓侄兒成材成器,有個好前程,二則也是衣長寧做人規矩,學得了他幾分本事,他很願意給皇帝再留幾個可用的人才。如今衣長寧出門當差就壞了事,衣飛石又氣又恨又羞恥,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跟皇帝說。
——倘若不是看他的情麵,衣長寧沒資格娶謝嫻,也不會進羽林衛,更不會得到隨侍皇帝微服出遊的機會。換句話說,衣長寧若不是他的侄兒,根本就不可能這麼輕而易舉、情報準確地燒了縣衙。
謝茂也不需要他怎麼說。能讓衣飛石羞窘成這樣,犯事的還能是誰?
“多大的事兒?看把你急得。”謝茂拿著扇子在他麵前撲了一股風,笑道,“旁人惹了這事兒犯的是國法,他小人家壞了事就是家務。叫孩子來問一問就是了,你急成這樣,還怕朕把他怎麼樣麼?”
衣飛石早幾年就請衣尚予開了祠堂,把衣長寧過繼到他名下,隻是礙於謝茂早年反對,沒能在朝廷禮法上為衣長寧請封世子。這些年謝茂改了主意,正經把衣長寧當衣飛石的兒子看待——小衣的兒子,那是普通人麼?惹多大的事出來,謝茂也隻認為他是小孩兒頑皮。
為了讓衣飛石安心,謝茂吩咐秦箏“去把往鹽政總督衙門送信的人馬追回來。”
衣飛石愕然道“陛下?!”又喝止秦箏,“慢著!”
謝茂輕輕給他搖扇,說道“看看,又著急。朕若叫人去問了,豈不是把長寧遮著的事兒都掀開了?你先叫長寧來,問問是怎麼回事。若他真是有難處,朕做皇父的豈能不周全他?”
這活脫脫的護短狂魔昏君臉,刺得衣飛石心尖一跳一跳的,腦門兒都生疼。
謝茂自稱“皇父”,衣飛石可不會誤會皇帝算的是謝嫻那邊的輩分,平時謝茂就喜歡和他打趣,私底下就說衣長寧是“咱們兒子”。皇三子謝沃、皇四子謝澤都已經納妃生子,怎麼不見皇帝帶著他們和小皇孫微服來見太後?——衣長寧這就是隱形的皇嗣待遇。
“此事陛下不能周全他。”
衣飛石拿走謝茂手裡不住撲扇的扇子,突然又覺得自己太過無禮,轉頭給謝茂扇風,“臣已經把他押下了。先叫他反省一夜,明日臣再使人去問他。旁人口供怎麼來的,他也一樣。”
言下之意,若衣長寧敢強嘴繼續遮掩,照樣給衣長寧上刑。
“豈有你這樣問口供的?他若隨口招認了,豈不是平白冒險燒了一回縣衙?你告訴他,朕已經拿到證據了,他當然就不強嘴老實答話了。你就是置氣。”
謝茂平時很難得對下一輩用心,這會兒居然連覺也不睡了,吩咐秦箏,“你去把寧兒叫來。”
衣飛石被皇帝這麼理直氣壯的護短驚得眼睛都瞪直了“陛下,他是陛下臣子,何時也不該對陛下撒謊。既然敢撒謊,就該吃些苦頭。這怎麼就是臣與他置氣了?”
“你如今氣昏頭了,朕不和你辯說。你吃茶吃茶,消消火。”謝茂敷衍道。
……衣飛石覺得,這要是不知道的,聽了他和皇帝的對話,隻怕都會以為衣長寧是皇帝的兒子,他才是那個後爹。
羽林衛駐地就在城南彆館,衣長寧也就被押在外邊的草棚裡,沒多會兒就被秦箏帶了進來。
他身上代表羽林衛身份的佩飾都摘了下來,紗冠也解了,□□著發髻。
褫奪衣冠是防止他用從前羽林衛校尉的身份,蠱惑不知情的士卒把他放走。這會兒皇帝急召,也沒人會給他重新找衣裳頂冠,他就這麼狼狽地走了進來。這是很標準的囚徒裝扮。
謝茂吩咐秦箏給他準備衣裳梳洗,衣長寧眼淚倏地就落下來了。
“陛下,卑職死罪……”
“多大點兒事?不至於。去把衣裳穿好,朕與你二叔在這兒等你。”謝茂笑容溫和。
衣飛石冷冷盯著衣長寧,他就不敢去換衣裳,老老實實跪著不敢動“卑職不敢。求陛下治罪。”
“是你著人燒了縣衙?”
謝茂不會在人前和衣飛石爭執,見衣飛石不鬆口,衣長寧也不敢動,就改了主意先問話了。
衣長寧淚水簌簌而下,額頭抵在地上“卑職死罪。”
“你著人火燒縣衙之前,朕與你二叔已經去抄了曬鹽場的賬本,已經快馬加鞭送回京城問詢了。這事兒你慢了一步。既然瞞不住了,你就告訴朕,攥著四岸縣曬鹽場這一批鹽引的,背後都是什麼人?你想護著的人,是誰?”謝茂問道。
衣長寧仍舊隻是磕頭,說“卑職死罪。”
“寧兒,你是朕自家孩子,有什麼難處,你告訴了朕,朕會替你辦了。”謝茂道。
“卑職死罪。”
“朕是問不出來了?”
“卑職死罪。”
謝茂被噎了個夠嗆。他這輩子除了哄衣飛石,對彆人還真沒有這麼多耐心。
衣長寧抵死不說,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長寧拖出去上刑,憑空推測道“這世上能讓你賣了二叔也護著的人,不多。要麼是嫻兒家裡的人,要麼……衣長安?”
這也正是衣飛石最擔心的事。
海州處於南境蠻地,就是殷克家當年殺了個七進七出的地方,殷家和燕家在南境勢力極大。
殷克家這人能征善戰,打仗是沒得說了,私德上就差一點。貪財,好色,脾氣暴躁。他家中姬妾多達數十人,生的孩子不拘嫡庶,單論兒子就有快三十個,兒子多了不值錢——反倒是衣家過繼給他的衣飛琥和寄居在他家中的衣長安,很被殷克家看重。
衣長安在京城不能出頭,在南境仗著殷克家的勢力,倒是混得風生水起。
他若是借著殷克家的勢力弄到幾股鹽引,那還真的半點兒都不奇怪。他畢竟是鎮國公府的長孫,又挾了殷克家的勢,誰敢不給他幾分麵子?
衣長寧仍舊不肯承認,隻不住磕頭,道“卑職死罪。”
衣飛石自己都不敢這樣頂撞皇帝,如今見衣長寧仗著自己的情麵,毫不客氣地甩皇帝麵子,皇帝還好脾氣地容忍著他,頓時就受不了了。衣飛石往日在皇帝身邊都很規矩,皇帝說話時,他從來不輕易插嘴。如今他覺得,若自己再不插嘴,都沒人治得了這個囂張狂妄的東西了!
“拖出去杖責三十!狠狠地打!”衣飛石直接讓羽林衛來拖人。
“放肆!都滾出去!”謝茂連忙按住,剛進來的羽林衛又被皇帝截了回去,“寧兒,你就同皇父說了,是不是衣長安?若真是他,朕不罪他就是了。”
衣長寧磕得額頭出血,仍是咬死了不肯開口。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憑著鹽引買鹽,就有些不恤下情的地方,畢竟也是占著理。朕也不是蠻不講道理的皇帝,不至於把吳富箏犯的過錯都怪到買鹽人的身上。你是朕看著長大的好孩子,朕幾時說話不算了?既答應了你,就絕不會秋後算賬。”謝茂道。
衣長寧似是回想起他說一不二的脾性,嘴唇微微顫動,欲言又止。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你為何不敢承認?莫非,還有什麼朕想不到的事?”謝茂問。
衣飛石上前狠踹一腳,生生將衣長寧踢出門去四五尺,傷了心脈,嘴角滴滴答答吐出血來。衣家訓子從來就是這麼暴躁,哪怕衣飛石再三克製了,遇事氣急的時候,仍舊會選擇父兄一樣的處置方式。
衣長寧抿嘴複又跪下,衣飛石厲聲道“你不說我就查不出麼?你以為陛下說拿到證據是詐你?”他將剛才抄出來的幾個鹽引字號和商號名稱一一報出來,“還不快從實招來?!彆等我給你上規矩。”
衣長寧聽了那幾個名字才渾身發抖,見謝茂跟著出門,他眼淚落下,哭道“求陛下饒命。”
謝茂上前蹲下身,扶著他,給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漬,安慰道“你說實話,朕自然護著你,你二叔也不會這麼生氣了。——他曆來喜歡你,心疼你,你和他強嘴,他氣急了才踢你,彆和他計較。”又叫秦箏立刻把陸太醫宣來。
衣長寧被他摟著禁不住嗚咽,哭了一會兒才說“大順昌行是四哥的買賣。”
衣家隻有衣長安、衣長寧兄弟,長山王府謝嫻也是兩兄一弟,衣長寧的四哥就隻有一個,那就是皇四子謝澤。難怪衣長寧不敢開口。謝朝曆來不許皇子結交外臣,衣長安做鹽生意仗的是殷克家的聲勢,謝澤搭上了衣長安這一股,那就和殷克家脫不開關係了。
真把這一層關係爆出來,不止皇四子謝澤要倒黴,殷克家、衣長安一個個地都逃不開罪責。
事關皇權江山,這罪名可比什麼欺壓百姓、魚肉商賈嚴重得多了。
所以,明知道燒掉縣衙毀滅證據的嫌疑人範圍很小,衣長寧依然選擇鋌而走險。
——燒掉了,被發現之後,他隻要承認是保護衣長安就行了。
現在證據被皇帝和二叔先一步抄了出來,他這算盤就打不響了,隻能老實把謝澤也交代了。
陸太醫匆忙提著藥箱趕來,謝茂溫言安慰衣長寧幾句,叫他吃了藥好好養傷,不必太過憂心,就讓秦箏親自扶著衣長寧下去了。
衣飛石難以置信地跟著謝茂進了屋,混亂地服侍謝茂坐下,謝茂道“想不到吧?”
衣飛石緩緩搖頭。
“孩子大了,心思也大了。”謝茂仍是拿起扇子輕輕給衣飛石撲風,“這話朕不大好說,你是做他阿爹的,偶爾也要提點些。聰兒才是有大前程的孩子,何苦為他人做嫁衣裳?”
衣飛石慢慢跪下,眼神中帶著一縷倉惶與悲哀。
“這是好事。手段雖拙劣些,至少有心去爭。朕不能拆穿他,你……”
“陛下,臣不謀君。”
謝茂被他一句話說愣住。
衣飛石低頭道“臣阻止不了陛下,臣也不能聽陛下的吩咐,去教長寧如何……去爭。”
他曾以為衣長寧火燒縣衙是為了衣長安,心中雖失望難過,也隱隱地覺得,這孩子雖不知何謂忠君,起碼還知道兄弟相親,總不算壞透了。打斷了腿削了職送回家裡,衣飛石還是願意養著他。
可是,他如今徹底失望了。
起初他就覺得衣長寧這事辦得很反常,如今得知事涉皇四子謝澤,他就明白了。
衣長寧火燒縣衙根本不是為了遮掩這件事,他鬨得這麼大張旗鼓無法無天,就是為了掀開這件事。他不是為了撈衣長安,而是為了把謝澤一舉打落雲端!
衣長寧以為他做得很完美,可是,謝茂與衣飛石何等眼力?
在衣長寧招認大順昌行背後的主人是謝澤時,他們就同時想明白了這件事中所有違和不解之處,瞬間明白了衣長寧的心機打算。
多可怕呀。曾經孝悌懂禮的孩子,怎麼就走到了如今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