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裡上上下下服侍的宮人,都看得見皇帝與襄國公相處一如以往,皇帝對襄國公也沒有半點兒不喜厭惡。有朱雨、銀雷坐鎮,誰又敢真的怠慢衣飛石了?
直到今日小太監往殿內闖進來——
這一股從前朝吹來的冷意,終究還是不可避免地滲入了後宮。
皇帝對周琦的破格提拔相當惹人遐思,轉眼襄國公又“失寵”,恰好秦箏不在皇帝跟前,這沒見識的小宮監就存了點諂媚討好的心思,急吼吼地前來向皇帝稟告,新歡來了。
周琦剛剛殿試入朝時,衣飛石也能察覺到皇帝不同以往的“上心”。
謝茂其實是個非常念舊情的人,和周琦相伴的幾十年時間不可能隨著歲月流逝就消失,哪怕他對周琦半點兒也不牽腸掛肚,見了麵,說話時還是帶了點親昵。
旁人或許察覺不到,衣飛石跟他在一起二十年了,當時就覺得皇帝對周琦不大尋常。
莫沙雲曾來問過,是否要讓周琦“意外”,意外身亡當然不行,意外摔成瘸子,意外瞎了眼睛,意外毀了容……這卻是可以操作的。被衣飛石一腳踹出去三尺遠,就不敢再來瞎出主意了。
所幸,此後皇帝也不曾召見周琦,更沒有進一步的表示。
周琦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在皇帝跟前沒什麼存在感,在朝中也沒什麼存在感。
一直到衣飛石“失寵”大半年之後,他又重新回到了皇帝與衣飛石的視線中。衣飛石幾乎都要把他忘了。
宮中都敢輕怠衣飛石了,謝茂更不可能在此時駁了衣飛石的麵子。
衣飛石求了情,他便揮揮手,示意不必處死了。
忙有宮人躬身出門,去把押在殿下等著刑棍擊顱的小宮監救了下來。
鬱從華聞訊趕來,狠狠一巴掌抽那小宮監臉上,低聲訓斥道“黑了心肝的狗東西!若沒有襄國公求情,滿宮上下都得跟著你吃掛落!”
這小宮監是鬱從華新收的三個乾兒子之一,生得周正漂亮,心思也靈敏,鬱從華才栽培提拔他在禦前通傳伺候。這是極有身份體麵的差事。哪曉得一個不留心,這狗東西就惹出大禍來。
小宮監仍舊嚇得麵無人色,嗚咽道“兒子錯了。爹,爹救我……”
鬱從華揮手就叫人把他拖了下去,漂亮的丹鳳眼盯著圍上來的滿宮閹奴,壓低聲音訓斥道“都把皮給我繃緊了。外邊有什麼風言風語,少看少聽少琢磨,伺候好主子才是正經。咱們聖人何等樣人?最是慈心和善。惹他老人家發了脾氣,一個個的命數就到頭了!”
他指著其中一個看似低眉順目的中年宮監,說“宣瑢,前朝大人也是你拿來說嘴的?還編排到公爺頭上去了。往日我不拿你,是指望你知事悔過。今日不處置是不行了,來人!”
幾個虎背熊腰的宮監上前,把宣瑢堵嘴拿下來,捆綁在石凳上。拿來厚枕頭墊在頭頂,用刑棍猛擊,捶了十多次,次次拚儘全力,生生將宣瑢打碎了頂門,當場身死。
餘下各個宮監都垂手抿嘴不語。皇帝是輕易不殺人,鬱公公殺人可不含糊。
鬱從華看著死去的宣瑢依然滿心厭惡,碎嘴的東西,四處宣揚周翰林下巴嘴角和年輕時的襄國公生得像,明裡暗裡踩踏襄國公年紀大了,容貌不複從前鮮嫩,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門子邪。
處置了下麵不省心的宮人之後,鬱從華袖手往回走,心裡也忍不住想,哎,那周翰林側頭不語的模樣,還真有點兒像年輕時的襄國公……
※
有周琦的事打了個岔,純王謝洛進宮謁見時,恰好撞上皇帝和襄國公吃炙肉。
他老老實實地進殿磕了頭,老早就聞著香味了,悄悄咽了唾沫。正吃飯就被宣進宮來,這不是肚子餓麼?咦,襄國公怎麼親自炙肉呢?那肉串油亮鮮嫩,看著就好想吃。
“你看看這折子。”謝茂揩了揩嘴,命秦箏將池王妃的上表遞給謝洛。
謝洛吸溜了一下,才趕忙答道“兒臣遵旨。”
逗得謝茂和衣飛石都禁不住笑,謝茂指著瓷盤裡的小羊肉,說道“賞他。”
謝洛才接了折子,又忙跪下來謝恩“謝陛下賞。兒臣失禮了,這剛來時,沒顧得上吃飯……”
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跟著皇帝相處時,既守著分寸,又在皇帝容忍的範圍內儘量親近,這會兒跪在殿前的就不僅僅是皇帝的臣子,也是宗室中極其依賴皇帝的同宗血親侄兒,就敢當著皇帝吸溜口水,再拉家常直言自己肚子餓了犯饞。
事實證明,皇帝是很吃這一套的。
宮人送來皇帝賞賜的小羊肉,謝洛就擦擦手,高高興興地吃了,邊吃邊嘴碎地問“香。這是北地的小羊肉吧?撒些鹽就好吃極了。這火候可不得了。公爺手藝真好,兒臣難得進宮一回就沾上陛下的光……”
衣飛石親自炙的肉都被皇帝和他自己瓜分光了,瓷盤裡的都是剛才宮人接手烤出來的,皇帝嫌棄“不好吃”,催他親自動手再烤新的,這才留了幾串。
明知道謝洛拍馬屁,謝茂與衣飛石都不拆穿,謝茂還笑道“就你話多。”
待衣飛石新烤的炙肉得了,多數給了皇帝,剩下兩串衣飛石親自送到謝洛手邊,謝洛也沒吃出哪裡不一樣來,吃完了就擦擦嘴,起身到禦前,親自服侍皇帝與襄國公用膳。
謝茂吃得不多,謝洛就跟在衣飛石身邊,端茶倒水遞帕子,沒話找話說“您要點孜然?撒點蔥也行……”狗腿的模樣諂媚極了。
衣飛石被謝洛伺候得手忙腳亂,偏偏皇帝還在旁側邊看折子邊笑,也不知道哪裡好笑了?
一頓炙肉吃得差不多了,皇帝老說單吃肉不益健康,宮人便送來青菜湯燴煮的湯餅,衣飛石還要再吃一碗。謝茂叫謝洛也吃了小半碗,這才說道“池王妃上表朕已看了,朱批也有了。隻怕她心思重,這才叫你親自去一趟——朕是什麼心思,旁人不知道,你該知道。”
謝茁死了不足半個月,謝洛雖是出繼之子,按說也該禁絕葷食酒色,服喪守製。
哪怕謝洛和謝茁沒有血緣至親,他的嗣父孝烈皇帝謝芳和長山王謝茁也是同父所出的兄弟,論禮法,謝洛也應該為死去的叔父守製。
他進宮之後滿臉歡欣不帶絲毫悲戚之意,還跟皇帝討肉吃,代表的其實是他的政治姿態。
他被兄姐坑得太慘了!倘若不是皇帝明察秋毫,不願大肆株連,第一個死在這事上的不會是衣長安,也不會是謝泓,而是他這個被蒙在鼓裡的孝烈皇帝嗣子。
親爹被連累死了,他不悲痛嗎?他心痛無比。
正是因為謝茁憂懼而死,他才更要好好活下去。否則,謝茁自裁有何意義?
謝洛擦了手重新翻看池王妃的上表,又看皇帝寫得密密麻麻的朱批,捧著折子跪下,哽咽道“兒臣明白。謝陛下恩慈寬宥,謝陛下饒命。”
“去吧去吧,去勸勸你母妃。過些日子,朕有旨意叫你長兄襲爵……謝沄有兒子了嗎?”謝茂問道。
謝洛連忙答道“回陛下,臣兄膝下有子三人,長男謝嘉木。”
“有兒子便是了,世子也一並封了。叫你母妃、大哥都安心,事情過去了,不必再琢磨。”
“是,臣謝陛下隆恩。”謝洛不住磕頭。
謝茂看著他磕頭如搗蒜的模樣笑了笑,話鋒陡然一轉,問道“朕聽說你姐姐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你可去看過了?”
謝嫻為什麼“身體不好”,在場幾人都心知肚明。
謝洛極其厭恨沒事兒找事的謝嫻,沒上門去罵她就不錯了,哪裡還會去“探望”她?何況,就算他想去探望,衣家也不會準他進門。這一年多以來,長山王府派遣的下人也隻能看見冷漠的衣長寧,根本不可能接近被軟禁的嫻郡主。
聽聞謝泓死訊時,謝洛還有些傷心,隨後謝茁跟著死了,他的傷心就成了怨恨。恨已經死去的謝泓,也恨還沒有死去的謝嫻。倘若不是這兩個坑全家的找死,父王怎麼會死?
皇帝問話當然不是無的放矢,謝洛明知道皇帝是什麼意思,他沉默片刻,還是答應了下來。
“長山王府接連治喪,兒臣不曾有暇探望阿姊。今日回府探望池王妃,順道去看看阿姊。”
“人在病中難免思念家人。你是她弟弟,多開解她。”謝茂笑容溫和。
這溫和的笑容讓謝洛脊背發寒,伏地諾諾“是,兒臣遵旨。”
謝茂順手提筆蘸起朱砂,尋了個空白本子,寫了幾行字,合攏之後遞給謝洛,說道“單給你姐姐看的。不許任何人過目,包括你自己。她看過之後,你親自看著燒了。”
為了保證這個差使不出岔子,謝茂轉頭問衣飛石“你挑兩個老成的看著,不許出錯。”
衣飛石和皇帝幾乎同坐一席,皇帝在本子上寫了什麼,衣飛石看得一清二楚。他覺得皇帝這事兒做得太小氣,轉念又想,怎麼才算大氣呢?殺光衣家和長山王府滿門老幼,就算大氣了嗎?
本子裡寫的那一行字太過緊要,衣飛石吩咐莫沙雲帶著辛吹親自守護,務必保證不許謝嫻之外的任何人看見其中內容,一旦謝嫻看完,必須立刻焚毀。
謝洛將本子雙手捧著,心中忐忑不已。
……皇帝究竟寫的是什麼呢?可惜襄國公派人盯得太緊,根本沒有偷瞄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