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謝洛奉旨前往長山王府撫慰池王妃,池氏很驚訝,問道“你怎麼來了?”
“聖人使我來告訴母妃和大哥,不必心沉焦慮,這件事就此結束了。再過幾日,聖人有旨意讓大哥承繼王爵,還要冊封嘉木為世子。”謝洛長話短說,他懷裡揣著皇帝寫了字的本子,莫沙雲和辛吹都緊跟著他,哪怕他在內室和池王妃與謝沄說話,這兩人也不肯稍離片刻。
有這兩個羽林衛的耳報神盯著,池王妃與謝沄也沒法兒和謝洛說太多私話。
謝洛卻從當日直接舉報兄姐謀逆之後,就徹底抱緊了皇帝大腿,一心隻做“直臣”。莫沙雲和辛吹在門口守著,他就敢直接對母親和兄長說“我今日奉旨去探望真熙郡主。”
他在皇帝麵前稱呼謝嫻為阿姊,那是因為皇帝一口一個“你姐姐”,他不能逆著皇帝口風來。當著家人的麵,謝嫻對他而言就隻是“真熙郡主”,他根本不肯承認謝嫻是他的姐姐。
池王妃與謝沄都有些迷茫,皇帝突然間叫謝洛去探望謝嫻,這是怎麼個安排?
謝洛見他們不解,直接問道“母妃,大哥,我要那日父親病重時喝過的湯藥。”
池王妃失聲道“什麼?!”
“我要那一日父親病重不起、彌留之時,喝過的‘湯藥’。”謝洛準確地重複了一遍。
謝茁根本就沒有生過病,他死於鴆毒。
此事池王妃清楚,謝沄夫婦清楚,謝洛也清楚。謝茁臨死之前唯一喝過的湯藥,就是毒|藥。
皇帝不會無的放矢,突然叫謝洛去“探望”謝嫻,其中的用意非常明顯。
謝洛頂冠上的空心白玉簪裡也藏著見血封喉的劇毒,領旨之後,他本想用此劇毒送謝嫻上路,然而,回了長山王府,看著上下縞素的故居,看著陡然間憔悴了許多的池王妃與謝沄,謝洛改主意了。
——他要用當日毒死謝茁的藥,去毒死謝嫻!
父王死於此,不孝女亦死於此!
一年半以前,聽事司密使登門告知謝茁與池氏,說謝嫻、謝泓密謀弑君失敗,要求即刻軟禁謝泓等候處置,那時候池王妃就知道謝泓、謝嫻都必死無疑。她已經接受了謝嫻必死的現實。
和謝洛的心態轉變一樣,自從謝茁仰藥自儘之後,她對兒女的疼就變成了隱隱的恨。
可她畢竟還是個母親。喪子喪夫之後,眼見又要喪女,這毒死女兒的藥還是小兒子親自送去的……如此人倫慘劇,池王妃心裡實在承受不住。
池王妃坐在椅上緊緊握住扶手,半晌才艱難地說“她……是你姐姐。”
“母親!”世子妃夏氏緊張地按住婆母的胳膊。
莫沙雲和辛吹都很恭敬地站在門口,有意無意地守著謝洛揣在懷裡的禦賜黃皮本子,並不太在乎長山王府一家說了什麼。
他們是羽林衛,奉命守那個禦賜的本子,又不是聽事司,才懶得管人家家中的陰私秘密。
然而,他們往門前一站,就代表著皇帝的威儀,代表著皇權在俯視著長山王府。
池王妃陡然驚醒!叫謝洛去賜死謝嫻,是皇帝的旨意。皇帝讓謝洛、謝嫻姐弟二人骨肉相殘,她難道還能抗旨不許麼?若非皇帝顧忌頗多,整個長山王府都要滿門死絕了!
她頹然耷下雙肩,吩咐謝洛稍等片刻,回內寢妝匣裡取出一隻裝胭脂的瓷扣,交給謝洛。
“兌二錢黃酒。”池王妃沙啞著嗓音,向兒子交代毒死女兒的方法。
謝洛體諒池王妃舐犢情深,可他半點兒都不可憐害死了父王的謝嫻。
辭出長山王府之後,謝洛在前往長公主府的途中,經過了一家酒樓,他專門讓王府家奴去打了一壺上好的黃酒。
他不會用衣家的酒毒死謝嫻。
倘若用衣家親自送來的黃酒鴆殺了謝嫻,他這差事就算是辦砸了。
池王妃隻認為皇帝是用骨肉相殘懲戒謝嫻,謝洛則認為皇帝不至於那麼無聊。真要用骨肉相殘之痛折磨謝嫻,怎麼也輪不到做弟弟的謝洛去賜死。
謝嫻是必然要死的。可是,他這個姐姐,隻要能活著就絕不會自殺。
衣家不至於事到如今還疼惜這個禍家的媳婦,可是,不管由衣尚予還是衣長寧下令賜死謝嫻,對她留下的三個孩子都太過殘忍了。祖父、父親下令殺了生母,這仇報不報?若不報仇,心中恨不恨?偏偏他們的前程都在衣家,都要依靠父祖,一旦心中存了疙瘩,一輩子就徹底廢了。
與其讓衣尚予、衣長寧親手殺了謝嫻,不如由他來動手。
至少,日後謝嫻留下的三個孩子得知真相之後,要記恨的也是他這個已然出繼的舅舅。謝洛卻是理直氣壯的。謝嫻害死了父王謝茁,他代表長山王府清理門戶,她的孩子憑什麼記恨?
謝洛琢磨來琢磨去,覺得皇帝到底還是在替衣家設想。
說皇帝是可憐三個孩子?謝洛不信。明明就是為了襄國公,為了保全衣家的下一代。
想到這裡,謝洛又忍不住摸了摸懷裡的黃皮本子,皇帝究竟寫了什麼?
他一摸懷裡的本子,辛吹就緊張。莫沙雲上前施禮,儘量客氣地說“王爺,聖人當麵交代了差事,您亦當麵聽聞。這本子裡的禦筆,隻有真熙郡主能看——為什麼隻有真熙郡主能看,您比卑職聰明,該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因為謝嫻馬上就要被賜死了,所以,這本子上的禦筆隻有謝嫻才能看。
若有人“不慎”看見了死人才能知道的秘密,王爺覺得,皇帝會不會殺人滅口呢?
謝洛又不是傻子,當然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他就算想看,也得找一個不為人知的機會。現在莫沙雲和辛吹盯得這麼緊,他不要命了才會去動這本子的主意!
想來想去,謝洛乾脆把懷裡的本子掏出來塞給莫沙雲。這燙手的玩意兒,本王不管了。
“卑職先替王爺收著。”莫沙雲也鬆了口氣。東西在他手裡,他才最放心。
純王半點兒不老實,一會兒就心動地摸一下,摸得他和辛吹都不敢眨眼,就怕一時不慎把差事辦砸了。這可是要賠命的差事!
純王府的車駕抵達長公主府後,吃了個不硬不軟的閉門羹。
謝洛不能說自己是奉旨前來,莫沙雲連忙掏出自己的羽林衛腰牌,說道“有差事。”
衣飛石在羽林衛掌權十多年,羽林衛和衣家那就是自己人的關係。何況,莫沙雲是衣飛石心腹之一,衣家不少老卒都認識他,這才往裡跑了一趟替謝洛通傳。
謝洛雖貴為王爺,衣尚予也不會親自來接待他,負責出麵招待的是鎮國公府世子衣飛珀。
敘禮寒暄之後,謝洛看著衣飛珀不知道該怎麼說。
——衣飛珀並不知道一年半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長街殺人時,衣飛珀正守在衙門裡睡大頭覺,等他次日聞訊回家時,該收拾滅口的線索早就被衣尚予打掃乾淨了,連皇帝和衣飛石都回宮去了。他若是去問衣尚予,衣尚予想著殺雞儆猴告誡小輩,也未必不肯告訴他,可是,他沒有問。
他回家一趟去給衣尚予請了安,衣尚予沒主動告訴他,他就不聞不問又回衙門去了。
自從黎王府解禁,衣飛珀被黎王踢斷腿之後,他就變得很沉默無謂。哪怕養好了腿傷,他依然像一個遊離的病漢,常常混在衙門裡吃喝睡覺。找外室是不敢了,可是,他也不關心謝團兒,甚至不理會自己先天不足的兒子,隻管混吃等死。
去年衣長安死了,衣長寧也稱病不出,衣尚予才叫衣飛珀從衙門搬了回來。
“你來看嫻郡主?”衣飛珀叫幾個仆婦來領路,“她一直身體不好,見她得問問長寧。”
莫沙雲與衣長寧是羽林衛同僚,曾經共事,關係還算親密,熟知衣長寧的脾性,忙將自己的腰牌遞給下人。若沒有他的腰牌,隻怕謝洛進了長公主府的大門,也還是見不到謝嫻。
衣飛珀陪著坐了一會兒,衣長寧終於來了。
乍一見麵,謝洛與莫沙雲、辛吹都差點沒把衣長寧認出來。
旁人憔悴是瘦弱,衣長寧卻是一種蒼白的虛肥,他尋死撞牆時太過用力,頭顱上開了很深的一個洞,那一片始終長不出頭發來,哪怕束起發髻儘力填補了,曾受傷的地方也帶了點怪異的禿頹。
最讓人難以辨認的,卻是他徹底變化的氣質。
曾經的衣長寧精神奕奕、燦若暖陽,如今的他卻似一截在水中泡脹的枯木,陰冷、腫脹、腐朽,有著一觸即潰的冷硬,就像是徹底變了個人。
“不勞煩小叔了。”衣長寧來了就趕衣飛珀走。
衣飛珀也不理會他,隻和謝洛、莫沙雲客套了兩句,半點不好奇、不留戀地走了。
衣長寧也不理會謝洛,問莫沙雲“二叔有吩咐?”
“純王爺奉旨探望真熙郡主。”莫沙雲連忙解釋。衣長寧是知情人,可以直說。
衣長寧沉默片刻,又問道“二叔沒有吩咐麼?”
有吩咐那也不是吩咐你的。作為曾經的同僚,莫沙雲很同情衣長寧,可他也不能多說什麼,隻搖搖頭。衣長寧很失望地側了側身,半晌才說道“我帶你們去吧。”
謝嫻被軟禁在一個孤獨的小院裡,沒有封門封牆,防守卻極其森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