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高門世家,都不會隻有一個常開的門戶,實在是因為宴客的時候多了,萬一遇上彼此不對付的客人,主人家接了帖子就得事先安排好,這一撥走這門,那一撥走那門,千萬彆讓兩個不對付在門口撞見了撕起來……
百裡簡風姿雋爽殊於常人,個兒也不算太高,站在人群中卻始終有鶴立雞群之感。
他這會兒正在門上說話,路過的馬車就驚訝地讚歎了一聲,馬車三三兩兩地停了。中間馬車當先鋪出踏凳,一個穿著錦衣衛製服的女衛伸手,將捂著逐漸顯懷肚子的袁十十扶了出來。
袁十十後邊馬車裡也出來了兩個女子,皆穿著素服長衫,長發簡單地挽了個髻,帶著一朵珠花。
百裡簡認識那個年長的婦人,正是當初鬨出沸沸揚揚休夫案的主角,吳氏。跟在她身邊的素服少女,很顯然就是她的侄女,吳伯英與錢氏的女兒吳元娘。
袁十十與吳氏姑侄一起上來施禮問候,袁十十撫掌道“可見咱們今科必要高中了!才見了太傅大人指點文章,轉頭就遇見了百裡神童。還請百裡神童給下官這手指頭沾沾文氣,下官也不貪心,考個二甲傳臚就行啦!”
百裡簡有點懵,連忙與她三人敘禮,說道“袁百戶,您這是……?”今科高中?什麼鬼!
吳氏與吳元娘都含笑與他施禮。
袁十十則偷偷指了指她背後另外一輛沒下來人的馬車。
她們統共是三輛馬車,袁十十的馬車居中,吳氏和吳元娘姑侄的馬車最後。
可見,排在第一的那輛馬車的主人地位最高。
袁十十雖然隻是個聽事司百戶,在高官遍地走的京城不算什麼,可她丈夫黎順如今是掌實權的衛戍軍將軍,在這個講究妻憑夫貴的世道,能比她地位高又能和她玩一起的婦人,屈指可數。
百裡簡循著她的指點望去,馬車前訓練有素的女衛稟告一聲,那邊馬車就打起簾子。
車窗裡露出一張不施粉黛、略見衰老,卻依然風韻猶存的容顏。
前聽事司司指揮使、都察院左都禦史,龍幼株。
她如今官居二品,當然不必親自下來給百裡簡一個禮部左侍郎敘禮。這會兒微微頷首致意,百裡簡連忙深揖到地。再抬頭時,龍幼株衝他拱手還禮,車簾子就放下了。
“這不是八月就要下場了嗎?我們司尊找黎太傅看看文章。”
袁十十扶著自己不算太大的肚子,十分緊張這一胎,“再有五個月,我這差不多也能卸貨了……總之不能錯過這機會,這不,我就跟吳夫人、吳姑娘一齊來借個光……”
龍幼株與黎簪雲同為太後極其看重的女臣,吳氏則是黎簪雲的閨中密友,這還真說不準是誰借了誰的光。袁十十能混進來,多半是因為她曾奉命保護吳氏和吳元娘,丈夫又剛剛承爵高升。
想請黎簪雲指點文章,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何況,這一撥全都身份不凡的娘子軍,究竟是請黎太傅還是黎太傅的親爹黎閣老指點文章,那還不一定呢。
百裡簡懵逼的不是這個,他請問道“袁百戶恕罪,在下仿佛不曾聽聞,今科要開女場?”
他是主持會試的禮部實際掌權人,他怎麼不知道這事兒?
“哎呀。”袁十十故意驚訝地捂住嘴,“不下場咱們也得多讀書對吧?快把我的筆拿來。”
女衛取來才洗乾淨還帶著潤意的毛筆,袁十十恭恭敬敬地捧給百裡簡,求道“百裡神童點撥小婦人一回,但願魁星照耀,保佑我……”高中。
百裡簡哭笑不得。
前幾年黎順賣了襄國公一個大人情之後,他和黎順、袁十十夫婦也走得很近。
袁十十故意說漏嘴根本就不遮掩,可見皇帝早有吩咐,這一科朝廷要讓京中女子一起赴試。隻因聽事司是皇帝家奴,禮部是皇帝家臣,所以,很多私密的消息,聽事司都能更先一步知道。
就算袁十十今天不告訴他,過兩天,皇帝也會用其他的途徑暗示他。
袁十十將右手攤開,叫百裡簡用毛筆在她手指上劃一下。
百裡簡隻得給她劃一下。
旁邊吳元娘也眼巴巴地看著,上前施禮道“求百裡神童先生……”
百裡簡也給吳元娘劃了一下。
吳氏欲言又止。
百裡簡向她拱手施禮,吳氏道了萬福,將手伸了出來。
百裡簡麻木地又劃了一下。
馬車那邊突然有個女衛飛快地奔了過來,在袁十十耳邊竊語幾句,袁十十撅起嘴,看向百裡簡手裡的筆。百裡簡驚訝極了,不會吧?龍司尊也要我去劃一下?
“還請百裡神童吹一口氣。”袁十十比劃了一下,作勢叫百裡簡對筆頭吹氣。
百裡簡覺得這不大好。
袁十十雙手合十,眼露哀求之色。
百裡簡就忍著滿臉的尷尬,對著那支刷手指頭刷得有點分叉的筆吹了口氣。
“口中吐錦繡,妙筆儘生花。”
袁十十跟做法一樣念叨,小心翼翼地把百裡簡吹了氣的筆取回來,交給被龍幼株差遣來的女衛,又忍不住要求到,“那我要是入場前把孩子生了,叫司尊把筆給我拿回家供兩天啊!”
吳氏與吳元娘則握著自己被神童開過光的手指,覺得這是個天大的好兆頭。
心滿意足的娘子軍們笑眯眯地施禮告辭,百裡簡躬身送走她們,心想,若真是今科取中一批女進士,翌日她們站在朝堂之上……竟覺得有些無法想象。
那邊黎府門上聽事早已等了半天,大管家親自出來迎接“單大人,百裡大人,裡邊請。”
單學禮知道龍幼株就在對麵街上的馬車裡。他的馬車其實也能代表他的閣老身份。
然而,他和龍幼株都選擇了避而不見。
單學禮沒有表明身份,龍幼株也沒有表明身份,就代表他們都不打算敘禮。
人在很多時候,都可能遇到一些不方便見人的時候,比如說衣衫不整,又或者病容有暇,服製不對——行在路上,熟人迎麵走來,不方便的人拿折扇或袖子將臉一擋,裝著不認識,對方也會假裝沒認出來,事後再尋機備禮登門賠罪,彼此都不尷尬,這是很正常的情況。
單學禮和百裡簡是來找黎閣老商量龍幼株下場考試這件事,龍幼株又很大可能是來找黎閣老開小班教學,這兩位在黎閣老府上門口相遇,就是一個比較尷尬的情況。
他們都選擇不露麵,非但不失禮,反而是一種禮貌。
所有人都知道剛才龍幼株、袁十十來過,所有人都不提。
單學禮與百裡簡被大管家殷勤地請進了書房,這邊筆墨紙硯還沒收拾乾淨,黎洵正在看龍幼株等人寫的文章。三人敘禮落座。百裡簡前段時間經常往內閣跑,跟黎洵比較熟悉,這會兒就跟在文華殿一樣,自認下官晚輩端茶倒水,黎洵也沒有客氣,把龍幼株的文章遞給單學禮“老單,你看看。”
單學禮看了第一句就皺眉“章不法中原。”
龍幼株本來就是須塗虜汗國的王女出身,一個人幼年所受的教育,會深深地影響她的一生,一輩子都抹去那個烙印。哪怕龍幼株努力糾正了,思維方式是不能改變的。
“你看嘛。”
黎洵給百裡簡端了一碟瓜子,“說是南州風味,你嘗一嘗。”
百裡簡是南州蠻人,不過,他找了個好師父,費涓在東勝學派地位尊崇,又是文帝朝的文宗之一,活到如今的老一輩文宗也沒剩幾個了,百裡簡撿了個巨大的便宜。如今仕林中沒人把他當蠻人看,都覺得他是出生在南州的中原正統。
百裡簡就乾脆樂嗬嗬地坐在一邊剝瓜子,自己偶爾吃兩顆癟的,好的分成兩堆,黎洵送一堆,單學禮身邊送一堆。黎閣老也很接地氣,揀著剝得光溜溜的瓜子仁兒吃。
單學禮手裡拿著墨卷就不會碰食物,哪怕是他看不上的文章。
他皺著眉將龍幼株的一篇策論看完,眉頭略鬆了些,卻還是很憂愁“文章固然言之有物。幾十年的老宦不是作假的,得承認她於朝廷天下有些格局看法——這也太亂了,全無章法。”
黎洵點點頭,說“人呀,是極其聰慧的。比我那閨女還強些。隻是從前正經讀書時學的不是中原文化,化入中原之後又沒正經讀書。欠些規製。”
單學禮就急了“這可不行啊閣老大人!您怕是沒聽見吧?”
他衝著太極殿的方向抱了抱拳,說,“……吩咐了,若是龍不能進士及第,要請崇慧郡主下場。”
黎洵顯然已經知道了,這會兒一口吃一個百裡簡剝好的瓜子仁。
“咱們得想想辦法。”單學禮說。
黎洵停下拿瓜子的動作,看著他。單學禮放下墨卷,到他碟子裡抓了一大把剝好的瓜子仁兒,放在手心裡挑挑撿撿吃。
“什麼辦法?”黎洵問。
單學禮也看他。
兩位閣老一同看向百裡簡。
正在剝瓜子的百裡簡愣住,連忙起身“有事您二位吩咐。”
“你會臨摹筆跡吧?”
“聽說你會臨摹字跡?”
“……”
還以為你們有多大的辦法呢?還不是跟我和襄國公商量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