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這一批趕來的禦前侍衛都沒有穿甲,一群大男人將文雙月攔在門口,頓時引來眾人側目。
敢在今日下場赴考的婦人,多半都有幾分不甘不服的氣性。更有不少在家中撕擼了多日,最終才力排眾議拚出來應考的。這會兒見文雙月被幾個男人攔住,都以為是家人阻攔。
“光天化日之下,爾等意欲何為?”沛閣老家二小姐沛璿氣衝衝殺到。
緊跟在她背後的,是她的大姐沛珣,兩個還未進場嫂嫂也都聞聲跟了上來。
沛璿一行人稱得上是人多勢眾,何況,她知道親爹沛閣老也在旁側,肯定不會讓她吃虧,所以就敢出麵打抱不平。
不等幾個禦前侍衛說話,她已將文雙月護在身後,說道“甭管你們是這位姐姐娘家婆家的人,聖人開了女科,準咱們進場考試,你們就不能橫加乾涉阻攔——姐姐,你有考籍嗎?”
文雙月當然有考籍。她作為聽事司的千戶,禮部的重點關照對象,考籍最先一批被錄入。
“多謝好意。不過,”文雙月輕輕將考籃拽起,轉身欲走,“不必費心了。”
沛璿錯愕“這是為何?”
“姐姐,你怕他們何來?我爹說了,自己考個進士,哪怕去做個七品小官,那也是自己能做主的日子。”
旁邊圍觀著大群看熱鬨的閒漢,也有不少落第無數次的舉子,聞言都哈哈大笑。
“自己考個進士,哈哈哈。”
“哪怕做個七品小官……小姑娘,七品小官得罪你了?”
“怕隻怕連三甲都進不去,名落孫山,既不是進士,也沒當上七品小官,回家被婆婆痛罵,丈夫痛打,哎喲喲,日子不好過了喲。”
文雙月對這些閒言碎語全不在意。
她知道這件事不容易。
全天下婦人都有赴考下場的機會,她不一定有。
因為,她曾經犯下命案,謀害的還是皇帝親封的寶珍公主。是,她不是主犯,她事後也幫助衣飛石指證了裴露生,她還得到了鎮國公的寬恕,可是,那依然改不了她曾經涉案的事實。
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驚醒後都能想起衣琉璃滾燙的鮮血沾滿雙手的滋味。
當年,她拚命地想活,如今卻絕望得想死。
為了換她活命,文家賠上幾百條性命才立起的功德碑被敲得粉碎。司尊告訴她,你若覺得愧對先人,就立下足以立碑勒石之功,將這塊碑重新豎起來。
文雙月拚了二十年命。
初時她想,我豁出命去,總能辦到吧?
現在,她已經絕望了。幾百條命才豎起的功德碑,叫她一條命去掙,怎麼可能掙得回來?
錦衣衛裡隱姓埋名數十年的暗間死間,多少死得悄無聲息?他們都付出了自己一輩子的悲歡離合乃至性命,朝廷給他們記功立碑了嗎?
她從役兵、士卒、兵尉,一直做到小旗、總旗、試百戶、百戶,三年前終於升了千戶——
那又怎麼樣?
就算她做到司指揮使的位置上,死在司指揮使的位置上,她也立不起那塊被砸碎的功德碑。
科舉入朝是文雙月最後的希望。她不知道入朝之後,自己能做到哪一步,止步哪一天,也許,入朝的成就還不如留在聽事司中。可是,入朝才有無限的可能,聽事司的路已經被走絕了。
她試著去禮部記名,錄入考籍。
意外的是,禮部似乎不知道多年前那場震驚天下的殺妻案,很客氣很順利地給她辦完了。
這幾個月來,她按時去衙門上差,夜裡翻看從龍幼株那兒找來的近三十年一二甲進士墨卷,每天都提心吊膽地想著,也許下一刻,禮部官員就會進門,告訴她,她的考籍注銷了,她不能參加會試……
一直熬到了今天。
她提著考籃,打算進場時,禮部的官員都沒有來。
來的是禦前侍衛。
不許她進場赴考,這是皇帝的意思。
就算禮部忘記了,就算全天下都忘記了,皇帝也不會忘記。
文雙月沒臉強撐著問,為什麼不許我進場。她比誰都知道自己不能進場的理由。
背後熱情不平的沛璿還在喳喳“姐姐,你彆怕!這群莽夫嚇唬你哩,小妹我瞧你今科必然高中!再者說了,實在不成,你也不必看人臉色吃飯!小妹若中了進士,必要謀個外放,姐姐你來替我做師爺——啊不,師奶!”
沛珣戳她腦袋一下,上前道了萬福,也勸說道“這位阿姊,難得朝廷開了女科,今日是沾了左都禦史龍大人的光,下一回還不知道有沒有。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不管成與不成,若不能下場一試,他日垂垂老邁之時,豈不後悔?”
文雙月衝她抱了抱拳,作揖道“多謝二位小妹妹關切。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沛家兩姐妹都吃了一驚,這才看見文雙月頂上戴著的紗冠。這年頭婦人行男子禮的,不是行走江湖的女俠士,就是聽事司的女官,文雙月既然戴著紗冠,那就是官身了。
——能在聽事司供職的猛人,哪裡會害怕娘家婆家人欺負?
這幾個阻攔她的男子,必然不是她家人。
文雙月衝她們笑了笑,提著考籃就走回了自己的馬車處,踏著腳凳,正欲離開。
“哎呀。”
沛璿羞澀地牽住姐姐的袖子,激動得滿臉緋紅,不住示意姐姐往前看,“衣、衣、衣……”
“衣二公子。”沛珣幫她補充完整。
沛璿不住點頭“他呀,哎呀他怎麼來了呀?他……咦?”
衣長寧奉命攔住文雙月的馬車,拱手道“文千戶,請留步。”
文雙月看見衣長寧,臉色更蒼白了一點。
往日她以為衣尚予準許自己活下去,衣家就不會再理會自己,今日禦前侍衛把她攔在貢院之外,她才知道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從犯也是犯,她害死了衣家的姑娘,衣家豈會善罷甘休?
“二公子。”文雙月將考籃放在車轅上,轉身施禮,“我這就回去了,以後也不會再來。”
“文千戶誤會了。”
衣長寧往回示意,原本站在考場前攔住文雙月去路的幾個禦前侍衛,正聽了吩咐往回撤走。
片刻功夫,幾個禦前侍衛就離開了,空出那一片被圍觀的小場地。
“我二叔沒有攔著千戶下場的意思。”
文雙月不傻。
衣長寧說衣飛石沒有攔著她下場的意思,那派人出來的是誰?皇帝。
“襄國公寬宏。”文雙月施禮,“不過,我還是要回去了。”
“且慢!”
衣長寧搶前一步,提起她放在車轅上的考籃,“文雙月,我二叔有話帶給你。”
他客氣的時候,文雙月不失禮,他不客氣直呼其名,文雙月也覺得理所應當。
“請講。”文雙月微微頷首,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
“你與裴露生殺了我姑姑,我家沒有一個不討厭你。我討厭你,我二叔也討厭你。”
“不過,我二叔說了,人死不能複生。”
“此時殺你了無益處,若你能重新將文家的功德碑立起來,也算是替我姑姑添了陰德。”
“所以,你既然活著,就活著好好地替陛下當差,替天下百姓當差,替我姑姑當差。若有一日你重新立起文家功德碑,還請你到青梅山主陵,向我姑姑寶珍公主焚香禱告,告訴她,你贖罪了。”
文雙月臉色蒼白地盯著他,萬萬想不到,衣家竟會是這樣的態度。
衣長寧說著,雙手將考籃送上。
文雙月久久不能接。
“你也太小看我二叔器量。他若誠心與你過不去,你還能活到今天?”衣長寧反問道。
衣飛石看著文雙月身披官服威風凜凜辦差時,心中確實極其惡心。
可是,也僅限於犯惡心。
衣飛石是被皇帝極其愛重、舊部滿天下的實權派國公,摁死一個文雙月可謂不費吹灰之力。隻要他暗示一二,就有無數舊部能替他製造意外讓文雙月死得毫無破綻。
然而,他從沒有仗著自己的權勢欺負打壓文雙月。
這其中有衣尚予曾答應寬赦文雙月的緣故,不過,衣飛石骨子裡也並不是真的那麼遵從父命。對於他自己堅持的事,拐彎抹角哪怕是偷偷地,他也會儘量去辦了——之所以沒動過文雙月,是因為衣飛石對文雙月也存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同情。
文雙月不是殺死衣琉璃的主犯。她是脅從。她同樣是被裴露生欺淩的受害者。
衣飛石恨她替裴露生按住了心口中刀的妹妹,也同樣明白,就算她不去按住衣琉璃,衣琉璃也活不下去了。沒有人能在心口中刀之後活下去。
這麼多年來,衣飛石從未對文雙月有一指相加,原本就代表了他的態度。
文雙月接住考籃。
她從未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如此沉重。
現在她不僅僅背負著文家幾百條人命換來的功德碑,她還得負責替衣琉璃建功,向衣琉璃贖罪。
想起那一位溫柔愛笑的將門虎女,文雙月一度後悔得恨不得死在當年的心思淡了。是啊,去死當然很容易。閉上眼睛,等著屠刀砍落,睜眼就是下輩子了。
可是,她做錯了事,憑什麼一死了之?
“我儘量。”已經不年輕也不再天真的文雙月,隻能給衣家這麼一個答案。
我不一定能做得到。但是,我會儘量去做。
我用我活著每一天所做的每一件事,向寶珍公主贖罪。願她享儘陰福,來世平安喜樂,富貴無極。
※
“倒是朕多管閒事了。”
馬車裡,謝茂往背後軟枕上一歪,皮笑肉不笑地說。
衣飛石將車窗內側的竹簾落下,瞬間將外邊透著光線的薄紗窗簾擋了個嚴嚴實實。
“關窗乾什麼?朕告訴你衣飛石,外邊沛宣文、百裡簡在,拐角那邊還有個李璣,全都看見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你下了朕的麵子,彆以為你在這裡給朕……”
謝茂一句話還沒說完,衣飛石已經倒在他懷裡,含住他的下唇。
謝茂很滿意地與他深吻數次,吃舒服了就翻臉不認人“朕也不會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