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孔子在魯國闕裡的居所,午後陽光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盤腿坐在鋪著莞草席的矮榻上,腰間的大帶鬆開半幅,緇衣的下擺自然垂落,既不緊繃也不拖遝。案幾上的陶壺冒著輕煙,煮著的黍米酒香混著庭院裡的杏花香漫進來。弟子們從學堂回來,見夫子右手支著頤,左手輕叩膝蓋,目光落在窗外新發的柳條上,便放輕腳步。子貢忍不住問:“夫子燕居時,為何如此從容?”孔子轉過頭,眼角的皺紋裡盛著笑意,手指輕叩案上的陶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論語?述而》記載的“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正是這一場景的生動注腳。“申申”是體態的舒展自如,肩不聳、背不駝、腰不彎,像初春的楊柳自然挺立;“夭夭”是神情的和悅溫潤,眉不蹙、眼不厲、氣不躁,如晨露中的桃花含著暖意。二者合一,構成了孔子在日常閒居時的精神氣象。這種燕居之境,不是慵懶的懈怠,而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修養流露;不是刻意的表演,而是“誠於中形於外”的心性呈現。從孔門弟子的觀察到當代人的生活,這種“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狀態,始終是修身養性的至高境界。
一、燕居:喧囂後的安寧港灣
“燕居”的“燕”通“宴”,《說文解字》釋“宴”為“安也”,像人在屋簷下安坐之形。在甲骨文裡,“燕”字像展翅的燕子,古人見燕子營巢後安棲,便借其形表“安閒”之意。燕居即“退朝而處,閒暇無事之時”朱熹《論語集注》),與“公堂”的莊重、“旅途”的奔波形成鮮明對比。孔子的燕居,不是脫離世事的隱居,而是“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論語?公冶長》)之餘的休整,是“行則思義,止則思禮”《孔子家語?顏回》)的日常實踐——就像農人勞作後在田埂上歇腳,不是放棄耕作,而是為了更好地勞作。
春秋時期的士人,燕居是重要的修行時段。《禮記?玉藻》詳細記載了燕居的禮儀:“君子之居恒當戶,寢恒東首,若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雖夜必興,衣服冠而坐。”既強調“安閒”,又不失“敬慎”。孔子的燕居,遵循這種傳統卻不僵化。《論語?鄉黨》記載他“食不言,寢不語”,吃飯睡覺時專注於當下;“席不正,不坐”,坐姿需端正但不僵硬。有一次冉有看到夫子燕居時“正襟危坐”,便問是否身體不適,孔子笑道:“席正而後坐,是禮也;身舒而後安,是心也,二者不相妨。”這種對禮的內化,讓他在燕居時既能守禮又不拘禮,如同老手藝人握刀,既合規矩又顯自在。
燕居是人格的試金石。偽君子在朝堂上可裝腔作勢,燕居時便暴露本性——如季孫氏在祭祀時“八佾舞於庭”,回到家卻“飲食奢侈,妻妾成群”,言行不一;真君子則“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論語?裡仁》),朝堂與燕居始終如一。孔子“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在家”即燕居之時,這種“無怨”不是沒有情緒,而是不被負麵情緒裹挾。有一次魯國國君聽信讒言,停發了孔子的俸祿,弟子們憤憤不平,孔子卻在燕居時照常弦歌,他對子路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燕居的安寧,正是應對外界風雨的根基,正如《周易?係辭》所言“君子安其身而後動,易其心而後語,定其交而後求”。
孔子的燕居場所,簡樸而雅致。《孔子家語?致思》記載其居所“茨以生茅,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屋頂蓋著新鮮茅草,門是蓬草編的,門軸用桑樹條,窗戶是陶甕破成的,但“弦歌之聲不絕”。堂屋的西牆設著“俎豆”禮器),每逢朔望便擦拭乾淨,以示對禮的尊崇;東廂房是書屋,“六經”竹簡用韋編捆紮整齊,堆在木架上,便於隨時翻閱;庭院裡種著“鬆柏”“杏樹”,鬆柏取其“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論語?子罕》)的堅韌,杏樹則是講學的象征。有一次子貢建議翻新屋舍,孔子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論語?子罕》)這種環境與“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狀態相得益彰,外物的簡樸反襯出內心的豐盈,就像空穀幽蘭,不憑沃土也能散發芬芳。
戰國時期的莊子,將燕居發展為“心齋坐忘”的修行。他在《人間世》中說“回坐忘矣。仲尼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這種燕居,強調通過消解身體感知達到內心虛靜,與孔子的“申申如也”雖路徑不同,卻都追求“安閒自適”的境界。莊子“釣於濮水”時“持竿不顧”,拒絕楚王的相位;“曳尾於塗中”時怡然自得,不羨廟堂的富貴,這種燕居帶著隱逸的灑脫。而孔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論語?述而》)的簡樸,是入世中的堅守。二者如同山與水,山有山的沉穩,水有水的靈動,共同構成了先秦士人燕居的兩種典型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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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申申如也:體態中的修養密碼
“申申”的本義是“伸展”“舒展”,《說文解字》“申,神也”,像閃電曲折伸展之形,引申為“身體正直而不局促”劉寶楠《論語正義》)。孔子燕居時“申申如也”,不是隨意的散漫,而是“立不中門,行不履閾”《論語?鄉黨》)基礎上的放鬆——在朝堂上“立則磬折”像磬一樣微彎腰),在燕居時則“身如弓張而不弛”;行走時“不履閾”不踩門檻),閒坐時則“膝不過矩”膝蓋不超過身前的界限)。這種體態,是“克己複禮”後的自然,就像經過訓練的舞者,舉手投足既合韻律又顯自在。正如《禮記?仲尼燕居》所言“仲尼燕居,子張、子貢、言遊侍,縱言至於禮。子曰:‘居,女三人者,吾語女禮,使女以禮周流,無不遍也。’”在講解禮儀時,孔子仍保持舒展的姿態,將禮的精神融入體態,讓弟子們明白:禮不是束縛人的枷鎖,而是讓人活得更舒展的指南。
“申申如也”的體態,源於內心的“不憂”。《論語?子罕》“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孔子燕居時,不因“道不行”而焦慮,故雙肩不聳起;不因“貧且賤”而自卑,故脊梁不彎曲;不因“小人謗”而憤懣,故胸膛不鬱結。在陳絕糧時,“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怒地問:“君子亦有窮乎?”孔子“申申如也”地坐在席上,答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說完繼續“講誦弦歌不衰”《史記?孔子世家》),這種“申申”的體態,是“仁者不憂”的外在表現,就像暴風雨中的勁鬆,根紮得越深,身姿越挺拔。
對比“子路行行如也”《論語?先進》)的剛勁,“冉有、子貢侃侃如也”《論語?先進》)的健談,孔子的“申申如也”更顯從容。子路在燕居時仍“冠雄雞,佩豭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腰間的劍穗都帶著勇武之氣,坐時膝蓋分得很開,像隨時要起身戰鬥;而孔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論語?述而》),燕居時將“厲”“威”收斂為“安”,坐時“兩膝如翼”自然微張),像鳥兒斂翅棲息。有一次子路見夫子燕居時“坐不垂堂”,便說:“夫子為何如此謹慎?”孔子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並非膽怯,而是惜身以行道。”這種差異,正如《禮記?樂記》所言“樂由中出,禮自外作”,體態是內心的鏡子——子路的剛勁是“義”的外露,孔子的舒展是“仁”的內化。
“申申如也”的現代啟示,在於“體態管理”與“心理健康”的關聯。現代心理學研究表明,“舒展的體態”能促進“積極情緒”的產生——哈佛大學艾米?卡迪教授的“高能量姿勢”實驗證明,抬頭挺胸保持兩分鐘,體內睾酮水平會上升20,皮質醇水平會下降15,使人更自信從容,與“申申如也”的效果一致。瑜伽中的“山式站立”要求“頭頂如懸線,尾骨如墜石”,太極中的“立身中正”講究“虛領頂勁,氣沉丹田”,都是對“申申如也”的現代詮釋,通過調整體態達到內心的平和。有位職場人分享:“每天下班回家,花十分鐘做‘貓牛式’拉伸,感覺白天緊繃的肩膀都舒展開了,焦慮也少了很多。”這正印證了孔子的智慧:身體的舒展與心靈的放鬆,本是一體兩麵。
宋代的程顥,“坐如屍,立如齋”《二程遺書》),卻“終日坐,如泥塑人,然接人渾是一團和氣”,將“申申如也”發展為“主敬”的修養——內心恭敬,體態自然舒展。他在《定性書》中說“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這種“動靜皆定”的狀態,在燕居時尤為明顯。弟子說他“先生燕居時,雖閉目靜坐,腰脊也如弦般挺直,卻毫無僵硬之感”《朱子語類》)。有一次程顥生病,弟子們來看他,見他“倚榻而坐,背不靠牆,手不撐物,氣息勻長”,便問:“先生不適,為何不躺臥?”程顥說:“吾身雖病,心不可亂,體不可懈。”這種“申申”的體態,是“敬義夾持”的修養,與孔子燕居時的精神一脈相承。
三、夭夭如也:神情中的溫潤之光
“夭夭”本形容草木茂盛,《詩經?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描繪桃花含苞待放的嬌美,引申為“和悅”“溫潤”何晏《論語集解》)。孔子燕居時“夭夭如也”,是神情的柔和喜悅,不是刻意的微笑,而是“樂在其中”的自然流露——眼角的細紋裡含著暖意,嘴角的弧度像新月初升,既不張揚也不冷漠。這種神情,源於“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論語?述而》)的內心滿足,不因外物得失而改變,就像古井的泉水,無論旱澇都保持恒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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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夭如也”的神情,是“樂以忘憂”的寫照。孔子“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這種“樂”不是感官的刺激,而是“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論語?述而》)的精神愉悅。燕居時,他“讀《易》,韋編三絕”,手指被竹簡磨出厚繭仍樂此不疲,子貢問:“《易》理艱深,夫子為何常讀?”孔子“夭夭如也”地說:“《易》道廣大,每讀一遍都有新得,如見故人。”與弟子“言誌”時,聽到曾皙“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的誌向,孔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論語?先進》),那一刻的神情,眉梢眼角都帶著向往,像孩童聽到動人的故事,“夭夭”之態與曾皙的誌向相呼應。
“夭夭如也”與“溫良恭儉讓”《論語?學而》)一脈相承。“溫”是溫和,見孺子入井時“惻隱之心”的流露;“良”是善良,遇鄉鄰有難時“援手之願”的顯現;“恭”是恭敬,對長者問禮時“俯身傾聽”的姿態;“儉”是節儉,食“一簞食”時“知足常樂”的坦然;“讓”是謙讓,與弟子論道時“不固執己見”的包容。這些品德凝聚在神情中,便是“夭夭如也”。有一次孔子見鄰居家的孩童在巷口讀書,便駐足傾聽,孩童發現後害羞地低下頭,孔子“夭夭如也”地說:“書讀得好,繼續努力。”那神情,像春風拂過麥田,帶著鼓勵的暖意。
對比“子夏之晉,過衛,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呂氏春秋?察傳》)的銳利,孔子的“夭夭如也”更顯包容。子夏治學嚴謹,見錯誤必糾正,神情常帶辨析之銳,像出鞘的劍;而孔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燕居時將辨析之銳轉化為包容之柔,像未出鞘的劍,鋒芒藏於鞘中。有一次子夏指出《詩經》中的一處訓詁錯誤,語氣堅定,孔子“夭夭如也”地說:“汝言有理,吾當改之。”這種包容不是妥協,而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坦誠。
明代的陳獻章,“靜坐久之,遂悟道”《明史?陳獻章傳》),其燕居時“神情衝淡,如春風拂柳”,學生形容他“先生之容,穆穆然;先生之語,緩緩然”。有一次弟子見他靜坐時“嘴角含笑”,便問:“先生所思何事?”陳獻章說:“思天地生意,如見草木萌芽,不覺莞爾。”這種“夭夭如也”的神情,是心學“致良知”後的自然流露——當內心與天理相通,喜悅便會從眉宇間自然溢出,與孔子的“夭夭”精神相通。
四、內外合一:燕居狀態的修養根基
“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不是割裂的,而是“體貌與神情的統一”錢穆《論語新解》),其根基是內心的“仁”。《論語?顏淵》“樊遲問仁。子曰:‘愛人。’”這種“愛人”之心,像種子生根發芽,長出“申申”的體態枝乾,開出“夭夭”的神情花朵,正如《中庸》所言“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燕居時的“慎獨”,是內外合一的關鍵——無人監督時仍能“心誠”,體態神情自然“身正”。
孔子在“邦有道”與“邦無道”時,燕居狀態始終如一。在魯國任大司寇時,“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彆於途;途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史記?孔子世家》),政績斐然,燕居時仍“申申如也”,不因得意而鬆懈;周遊列國“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論語?先進》),曆經艱險,燕居時依舊“夭夭如也”,不因失意而萎靡。有一次在鄭國都城與弟子走散,有人對子貢說:“東門有個人,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如實告訴孔子,孔子“夭夭如也”地笑道:“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記?孔子世家》)這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穩定,是“仁”的修養達到一定境界的體現,就像深潭的水,無論外界如何擾動,深處始終平靜。
“申申”“夭夭”的反麵,是“鄉黨”中的失態。《論語?陽貨》記載“子貢曰:‘鄉原,德之賊也。’”鄉原在燕居時“同乎流俗,合乎汙世”,見人便堆起假笑非夭夭),坐時東倒西歪非申申),看似“和悅”,實則內心無主,像牆頭草隨風搖擺;而“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論語?子路》),狂者燕居時體態躁動如驚鹿非申申),狷者神情冷漠如寒冰非夭夭),皆未達內外合一之境。有一次孔子見一個鄉原在宴會上“左右逢源”,便對弟子說:“這種人看似和善,實則沒有是非之心,比狂狷更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