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少年不識愁滋味。
二十出頭的司懷鑫曾以為,胳膊腿兒暫時的傷痛,不過是鐵軌上的碎石子。
隻需一腳踢開,無所畏懼的他,便能沿著既定的軌距繼續狂奔。
卻不知命運的道岔早被頑石卡死,那些看似偶然的拳腳衝突,實則是齒輪轉動的預兆。
在某個暮色四合的黃昏,已悄然將他的人生扳向另一條軌道。
沒錯兒,當年因為那場仗,司懷鑫沒能當上火車司機。
後來隨著九十年代下崗潮的到來,他連臨時鐵飯碗也沒能捧住。
那些年日子過的,雖不至於用渾渾噩噩形容,但比起三哥心懷抱負、大愛無疆,說他司老四胸無大誌也不冤枉。
當然,上天從未規定人活著必須懷揣夢想。
此後經年,能在市井煙火中守著一方鹵味攤,喝著小酒看亞玲在霧氣蒸騰的玻璃櫃後打算盤,於他而言,便是歲月賜予的圓滿。
時光流轉至二十一世紀,閨女成家後,奔六的司懷鑫心中,又萌生出新的期許——
他要在自己身強體壯、能跑能跳的年歲當上姥爺。
二〇二一年八月底,四哥的姥爺夢終於照進現實。
沒能按計劃試管的糾結被老媽說通後,司戀便迫不及待將懷孕的消息告訴給老爸。
隨後又去私立醫院做了一係列早孕檢查。
結果確定無疑。
當晚,四哥和連姐提早關了檔口,三口人一起去吃烤肉。
一頓飯吃的很是喜慶,四哥喝了不少小麥果汁。
聽聞閨女參與籌建的陽城火車博物館項目即將落成。
他興衝衝問老板娘:“要不戀戀這趟回去,咱也跟著溜一圈兒去吧?我要挨個火車頭坐一遍,狠狠過幾把沒當上司機的癮!哈哈!”
連姐坐他斜對麵,烤肉聲呲呲啦啦,還以為這老不要臉的,那‘過幾把’仨字兒是在說臟話。
舉起烤肉剪就朝他比劃:“司懷鑫!你那破嘴以後再敢當著孩子說臟話,我就給你攉嘍!”
四哥冤枉啊:“啥玩楞啊?我啥時候說臟話了?”
他朝閨女一擠眼睛,說廣告詞一樣語氣欠欠:“丸辣,你媽一過更年期耳朵都瘸啦,好孩咂,不要等到母親節啦,愛媽媽,就送她個助聽器吧~、誒嘿!”
連姐氣不過,真拿剪刀杵過去:“等我配個帶開關兒的助聽器,一看你要張嘴,就麻溜兒把耳朵閉上!”
饒是四哥靈活閃身,躲過連姐的攻擊,可這一比劃也給司戀嚇得不輕。
“欸欸不掐了不掐了,胎教第一要務,注意家庭和睦!”她忙起身壓下老媽手臂,連哄帶勸岔開話題:“怎麼著?我剛聽我爸那意思、年輕的時候還考過火車司機?”
連姐擰著身子落座:“嗯~”
司戀自嘲:“那咋沒考上?是不愛背書?跟我考研的時候一樣,一對著卷子就兩眼一抹黑?”
連姐涼哼:“都沒到拿筆那步,體檢就叫人給刷下來了。
咱不道他那腦子裡抽的什麼風,明知要考工,還缺心眼兒跟人打架……”
接下來,司戀聽故事一般,聽連姐飽含主觀色彩地,把當年的事添油加醋講了一遍。
恨不得給四哥渾身貼滿大字報,各種數落他不著調。
“欸欸不是那麼回事兒奧戀戀……”為了維護在小外孫耳朵裡的好姥爺形象,司懷鑫又從他的視角重新講述。
尤其是為他三哥擋的那幾棍,描述得比武俠小說還酷。
司戀蹙著眉心聽完,忙起身坐到老爸身邊,搓著他後腰滿眼心疼:“怪不得您腰不好,站時間長、坐時間長都受不了,原來當年是為了救我三大爺。”
四哥一甩頭,自腳不臭:“那你看看,這就叫血濃於水,血脈相連!”
司戀點頭認同,可一聽血脈,又咂摸出幾分端倪:“欸,這事兒好像就怪我大媽吧?她年輕的時候怎麼那樣兒啊?好歹是一家人,說話辦事兒可真差勁。”
這話說到連姐心坎裡了,簡直不能再認同:“可不咋地!就賴她嘴欠,不過後來我和你二大媽三大媽一起給她打了,也算出了口氣。”
“啊~~?”司戀瞪圓了眼:“你、您和我二大媽動手我還能想象,我三大媽還會打人?”
連姐哼笑:“不信吧?彆說你了,當時我都震驚了。
就傻站在一邊兒看她一手薅著你大媽頭發,一手啪啪扇她嘴巴子。
還正手反手輪扇,那叫一個乾脆利落。
你大媽都懵了,直嚷嚷說——
‘美娟兒啊,大嫂對你這麼好,你咋能跟她倆一夥兒呐?’
見你三大媽無動於衷,又換了個目標——
‘老二媳婦兒,她倆沒過門兒的外人打我,你不幫著我咋還跟她們一起呐?我可是你大嫂,你要造反嗎?!’”
這段兒世紀大八卦,司戀聽的挺爽,忍不住追問:“那你們仨合起夥來打她一人兒,我大爺也不管嗎?”
連姐:“彆說你大爺了,你爺你奶都沒管。”
司戀更驚:“啊?為啥啊?明擺著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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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姐說累了,眼神示意叫四哥接著講。
四哥講八卦沒有連姐那般生動,勝在客觀。
大意是,由於當年鐵道部大力推動蒸汽機車向內燃、電力轉型,司機崗位的招錄標準陡然提高,體檢要求甚至嚴於征兵,陳年舊傷在x光下都無所遁形。
“……老爸當年體檢的時候,後腰和肩頸骨裂不是還沒好利索嘛。
初試就沒行事兒。
當年你唐大爺,幫找的人挺硬,就說名額都給留了,可以讓彆的哥們兒先頂上。
等以後政策鬆了再給我重新安排。
俺幾個回家開會一商量,都覺著機會難得,就想讓你大爺先進去。
他當時在鶴城工務段,離家也不算近。
能調回來不挺好嘛,而且開火車還比修火車掙得多。
這你應該懂啊,擱現在不也一樣~”
司戀接茬:“是啊,那為啥要打我大媽呢?她不樂意?”
“嗤!”連姐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她會不樂意?她巴不得呢,是你大爺不願意,覺得這是搶了他老弟弟的飯碗,完了你大媽就當著全家人的麵兒罵你大爺大傻子。
你爸先不樂意的,指著她鼻子說不行罵他大哥。
後來咋打起來的我也忘了,當時亂套了都。”
司戀小時候見過大媽在屯子裡跟彆的婦女乾架,嘴是真臟,自是能猜到當時不可能隻因為‘大傻子’仨字兒,就引發妯娌間的混戰。
不過長輩的事兒,她沒立場批判個沒完。
就又念叨了句,“咻,真沒想到我三大媽還能跟人打架,她在我眼裡的形容詞隻有端莊,理智,也很溫柔,真無法想象她暴躁起來啥樣。”
回想起年輕時的閨蜜情,連姐不由得胸口一熱,“其實當時啊,你三大媽是怕我懷著孕,拳打腳踢的再抻著肚子,她也是豁出去了,要不拿小說裡的話講——以她的教養,若非迫不得已,斷不會親自下場。”
“等等~”司戀思維有點混亂:“懷孕?你們講的這是92、93年的事兒?不是八幾年嗎?”
“吭吭、”四哥感受到亞玲飛過來的陳年眼刀,抓過煙盒就往外蹽:“我今兒額度還有一根兒沒享用呢,我出去抽根兒奧~”
許是因著閨女也要當媽了,加之憶往昔有感而發,好些從前不知如何措辭的話,當下就在亞玲嘴邊呼之欲出。
她這次沒再話說半截,全盤告知閨女自己當年舍棄第一個孩子的前因後果。
“……其實真正讓我橫下心的,是你奶奶一句話。
她說啊,如果你姥姥還活著,一定不希望我還沒過門兒就挺著個肚子見人。
你們小年輕的現在總說,不要活在彆人眼裡,就勇敢做自己。
可那個年代,唾沫星子真能淹死人。
你奶奶跟我連道歉帶保證的,說子不教,父母之過。
我傷了身子,是他們家對不住我,她親自伺候我小月子。
等我到了年紀立馬就讓你爸跟我登記。
要是她老兒子敢半道兒下車,她老太太就嘎嘣一下死他麵前。